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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之外——关于考古专业研究生教学的几点思考
作者:张昌平 来源:《南方文物》2020年第4期 时间:2021-02-04

  近年来,考古、博物馆、文物保护等传统文化和文化遗产等行业,得到了空前的壮大和发展,也越来越受到社会的重视和关注。作为这些行业人才培养和输送的一级学科,考古学在高教系统相应地也有了快速的发展。20世纪80年代末,全国高校中仅有十余家考古专业,目前则已超过百家。文物事业这样的发展,对考古专业研究生人才培养提出了相应的要求。由于考古学学科专业性极强,目前进入文博行业如博物馆、考古研究所,以及进入高校考古学系或文物博物馆学系的学生,都要求有硕士或者博士研究生学位。而随着当今考古学的发展,考古学实践性强、充分的多学科协作、越来越多的国际合作、学术成果多元化等等特征凸显,更要求研究生具有较高的学术水准。

  在招生规模扩大的同时,要求有更高质量的人才输出,这对目前研究生教学中教师和同学都是一种挑战。近二十年来考古学研究方法、研究内容都有快速的发展,要求教师队伍也应保持有较快的知识系统更新。另一方面,与本科生教学具有较为成熟的系统不同,目前高校考古专业方向的研究生培养相对薄弱。由于大部分高校考古学学科规模都较小,研究生多是跟随指导导师并协作其田野考古等项目,导师的研究方向、思想方法,甚至一些生活习性,都会对学生产生很大的影响。研究生在学习过程中与自己的指导导师交流较多而与其他方向、学科的学者交流较少,这样使国内考古学方向的研究生在专业特性上导师的印记过重,容易造成研究生在学术思想上的开放性、多元性缺失。当然,考古专业研究生教学实际上也较好地应对到学科和社会的发展。除了协助田野考古实习培训、参与全国基本建设考古和大遗址考古工作实践,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研究生还在考古学学术成果方面占有很大比重的贡献,在研究方法和视角上也多有突破,体现出考古新锐的势头。

  研究生教学某种意义上可谓决定了中国考古学的未来。但相对于学界对于考古学研究手段、方法乃至理论的热烈讨论,考古专业研究生教学则论者清寥。笔者作为考古专业教师只是半道出家,于传道授业尚在门外。以下主要从学术层面谈谈与教学相关的田野实践、多学科以及国际合作、学位论文等方面的一些想法,大部分内容都只是个人的见解,以供参考和批评。

  一、田野考古

  本科生教学中已经有田野考古实践,研究生乃至于博士研究生参加田野考古工作对于教学的意义何在?

  考古学是一门实验性很强的学科,学术成果往往与田野考古材料相关。对于研究生而言,通过田野实践接触第一手材料,可以感受古代文化场景、激发问题意识,甚至基于第一手材料进行研究。田野考古还可以继续培养和提高研究生的发掘水平,实践一些新技术条件下的信息提取并进行研究。在数字考古越来越普及的趋势下,田野考古新技术手段如无人机、全站仪、RTK等,以及数字考古操作平台,越来越成为研究生需要掌握的新技术。或者说,研究生越来越成为推进数字考古应用的主力军。

  当然,研究生在田野考古实践中还可以进一步提高学术视野。虽然田野考古总试图尽可能多地提取信息,但在实际操作中又总会为实现某一方向的学术目而开展。总体而言,上世纪中国考古学从田野到研究,主要任务是围绕年代学展开的。八十年代《田野考古操作规程》要求按照由上至下、逐层发掘的原则发掘,到九十年代实施的夏商周断代工程,都有这方面的印记。新世纪开始,注重揭示空间布局、功能区等信息的聚落考古成为田野考古的一个新方向,并要求我们的田野考古工作者具有更为宏观的空间视野考虑古代遗存。从一个学习者的角度而言,可将田野考古的空间视野作如下几个层面的区分:

  I:识别出不同遗存的层位关系,揭露清楚单个遗迹现象(一个灰坑、一座房子等);

  II:注重一组甚至是几组遗迹之间的空间关系,尝试复原诸如聚落内相同或不同类别功能区的关联、或者作坊内的生产布局关系;

  III:考虑所在聚落及其与周边聚落之间的空间关系,尝试分析聚落的层级关系和人地关系;

  IV:考虑聚落所在区域、甚至是不同区域之间的文化、经济、政治景观。

  如果说本科生的田野实习是对某个具体迹象进行识别、处理的话,那么到了研究生阶段,应该把所有的遗迹放在更大的空间、以聚落考古的视野去理解,也就是达到以上II--III的认识层面。特别是在博士研究生阶段,具有第IV维度的田野工作视野,无论对于具体的或者专题的个案研究,还是处理学位论文级别的研究,都对学术水平的提高会有帮助。

  近年来,聚落考古在宏观的视野下进行的聚落布局、区域文化研究都有许多典型的案例。以笔者在盘龙城遗址的考古工作为例,过去学界认为盘龙城是以宫城区为核心的聚落群。我们以聚落考古的视野重读盘龙城发掘报告,就可以观察到盘龙城的不同区域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功能和地位。例如王家嘴、宫城区和杨家湾就分别代表了不同阶段的聚落中心,聚落内一些功能区的布局体现出逻辑性的关联。这样的空间认识在盘龙城作为城市约300年的时间维度的背景下,显然具有更大的合理性,同时也得到了近年考古工作的验证。如果我们再扩大视野去观察盘龙城的文化景观,则需要考虑盘龙城与当时中原政治中心之间的关联,以及盘龙城作为地方区域中心,对长江中游地区的影响和管控。基于这样大的空间维度,就需要观察郑州至盘龙城之间聚落分布的环境、形态以及距离,需要观察盘龙城与长江中游地区其他聚落之间在文化性质、层级等方面的差别与联系。这样的一些工作思路,既可以在田野考古操作过程中有所体现,也会在田野工作报告、考古学研究中提升认识高度。

  显而易见,田野考古工作地点的选择对研究生的影响应该是很大的。工作地点与项目选择恰当,在学术氛围较好的情况下,有助于激发、思考一些学术问题;在不同高校或者不同领域学者环境下,会有更加多元的学术信息渠道。因此原则上,研究生实习应该寻求学术资源比较丰富的大型项目,如大遗址考古、多家合作性的项目。这类项目可能会有不同研究生来源、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会得到更多的思想交流,甚至还能得到不同学者的亲自指导。目前不少研究生所参与的田野考古项目并非是根据教学需求而设计,工作项目有一定的随意性,这恰好为研究生进行主动选择项目提供了机会。

  二、多学科协作与国际交流

  多学科协作与国际交流都是丰富和发展考古学研究手段的渠道,也代表着学科的发展方向。对于在校学习的研究生而言,这也是两个应当积极参加和进行知识储备的方向。

  目前较为前沿的考古学成果,许多都有跨学科的背景,其中特别是与自然科学的合作相关。在国外,考古学教学与科研的资源配置多与实验室挂钩,多学科的氛围浓厚。国内考古学的多学科协作研究近年也已经越来越多,可以预见,这一趋势还在强化中。

  这里所说的“多学科协作”与目前流行称谓“科技考古”含义不同,这两个概念也可以说是分别对位于考古学家和科技史家。科技史家是以科技为主要手段和视角,主要是对一些技术史方向从事科技考古,探究如陶瓷、冶金、动植物等领域的技术发展过程。考古学家或者是整合多个领域的科技手段提取遗存信息(特别是在田野考古项目中),或者是与其他学科合作研究某一方向,核心的是借助不同学科的手段完成对于人类社会的观察。科技史家和考古学家既是合作的关系,又有分工的不同。考古学指向的多学科协作应该包含一切需要利用的跨学科手段,这可以是自然科学的,也可以是社会科学的。当年曾侯乙编钟的研究,既涉及铸造等技术史,也有涉及音乐、文字学等人文科学手段,这不是科技考古这个概念所涵盖的。

  强调多学科协作有别于科技考古,是强调考古学家特别是未来的考古学家们对于多学科协作的职责。虽然在具体的考古协作项目中,科技史家掌握和运作研究各项手段,但多学科协作的主导者应该是考古学家。这一则是因为在考古工作或研究中,只有考古学家才了解自己项目的学术目的,以及实现这些目的的技术线路;二则是考古学家需要规划、整合不同的学科手段,甚至要决定邀请哪些学者参与到项目中。考古学家成为多学科协作的负责人,在近年来田野考古、国家社科课题等项目中已经颇为常见。2014年出版的《二里头(1999-2006)》发掘报告,已经将多学科协作成果作为报告正文的重要部分,过去考古报告中科技成果与考古成果难以融合的局面正在改变。

  如此,作为多学科协作负责人的考古学家需要对协作学科的技术线路有所了解,对预期成果有充分的理解,这样的协作才会产生出更高的学术效益。不过由于中国在中学阶段就开始文理分科,作为文科生的考古专业学生有时对理科知识不感兴趣。实际上,不少知名的科技考古学者都出身于考古专业,如动物考古方向的袁靖先生、植物考古方向的赵志军先生,目前则有更多类似的青年学者。最近受到热议的研究成果是从仰韶文化陶器残留物中提取淀粉粒和植硅体,分析得出当时酿酒的结论,主持研究的刘莉先生也是考古学家。考古专业的研究生对于多学科协作的知识储备,首先是了解目前在考古学研究中经常应用的手段、其所能完成的目标及工作原理。进一步来说,是参与到多学科协作之中,尝试运用多学科手段进行操作和研究。如果能够花时间在课程上学习有利于认识古代遗物的地质学、动植物学,学习分析和处理信息的数据库、统计学等等,就有了很好的知识储备。无论如何,保持和多学科密切接触的意识,是研究生们成为未来多学科协作统筹者重要的态度。

  20世纪90年代以来,从田野考古到学术研究的国际交流越来越频繁和受到重视。各个高校和考古机构经常性邀请海外学者进行讲学,国内学者也比较多的到境外参加学术活动。在深度交流上不仅是国外考古队和学者参加到中国的考古项目中来,国内的考古队也越来越多地进军海外。最近两年中国的海外考古项目约有30个,中国考古学家的足迹从亚洲延伸到非洲和欧洲。同时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赴海外学习考古学——不只是学习中国考古学——研究生的人数也在快速增加。考古学成为国际化最浓的人文学科之一,研究生也在国际合作中越来越发挥重要作用。

  国际交流首先是学习。考古学是一门外来的学科,目前西方在考古学理论和方法上仍然处于先进的地位,这是我们中国考古学需要学习和借鉴的。同时,了解中国之外世界古代文明及研究动态,以便使我们研究中国考古具有国际文化背景,这是某种程度上说更为重要的学习。现在已知,远距离的人群迁徙和文化交流早在人类起源过程就有发生,农业革命、早期文明阶段更是诸多文化和技术层面的关联,考古学研究在全球性视角下能够有更为合理或更加精彩的解释。

  国际交流中也需要中国考古学家展示自己。近几十年中国考古的突出成果,已是世界考古版图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相对于学习国外考古,目前向海外推介中国考古成果的质和量都较为薄弱。受困于中外考古学信息不对称——中外考古学家对彼此的学术背景了解有限,中国考古学家过去较多的时候是在较小的社会语境下就本区域考古发现和研究个案的介绍,这样实际上仍然只是少数研究和关注中国的海外学者对中国考古才有所了解。现今的研究生如有学习兴趣,是有机会和有能力在未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学术交流:即不只是在研究中国的学术平台上参与讨论。中国考古学也应该具有更多的国际话语权,这样才能与国际考古学科达到同步发展。

  目前一些高校考古专业开设有海外考古的课程,对于研究生而言,也还有其他一些参与国际交流学习的方式。这其中一个有效的途径是在个案研究中,去阅读了解相关研究领域海外研究方法和动态。笔者甚至认为在博士论文中,海外研究动态至少是在学术史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目前国家留学基金委还为博士研究生提供海外交流学习的机会,一年时间目的明确的学习,可以大大丰富对考古学的认知。当然研究生在其后的研究中,也应该避免生搬硬套一些国外的理论和方法。受语言的影响,这些年绝大部分研究生选择英语国家作为交流学习之地,其实不利于全面的国际交流。实际上,法国、德国、意大利、日本等国家,都有高水平的研究方向和领域。

  积极的多学科协作与国际交流态度,还会让我们保持开放的观念和多渠道的信息来源,这也是一个积极的学术态度。

  三、学位论文

  学位论文对于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研究生而言并非易事,甚至会给很多人造成失败的感受。如何避免学位论文写作成为一个痛苦的过程?

  考古学如同其他人文学科,基础、方法和论证都需要在积累中提升。对于研究生而言,不同阶段的学位论文应该有不同高度。笔者认同这样一些要求:在学前的本科阶段,能够恰当地分析考古材料,运用考古类型学等基本方法进行演练;硕士研究生能够就某一个专题提出自己的论证和见解,形成学术研究和论文写作能力;博士研究生阶段可以对一定空间广度和时间长度的学术问题进行论述,博士论文在经过修改后应该达到出版水准,成为有一定影响的学术成果。经过学位论文洗礼后的博士,应该能够成为一个课题的策划者和负责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和博士后基金项目的设置,也说明官方层面的这一要求。

  专业阅读和写作应该是提升研究生学术意识和水平最重要的手段。与本科生多是泛读专业文献不同,硕士研究生阅读较好的方式是根据兴趣围绕专题展开。阅读中去观察各篇论文的论证与逻辑,理解该专题的研究成果与动态,同时还需要围绕这两个方面撰写读书报告。有研究生可以利用暑期时间写出近10万字的读书报告,在专业知识和认识上都有明显的进步。针对专题中的某些热点问题,还可以进一步从学术史的角度追踪这些问题的来龙去脉、讨论焦点,以及存在的学术缺憾。实际上,这样的学术史也是学位论文所应该揭示的。当然学位论文中的学术史,目的是从学术发展脉络上对选题做出解释。在阅读中还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学术问题尝试进行一些个案研究的写作训练。这里的选择需要和导师讨论,听取导师对个案研究前景评估和技术线路等方面的意见。初习考古论文写作,应该注意表述准确、专业用语规范,一般避免新造概念。同时,练习以论证的方式得出结论,围绕主题进行阐述。与主题无关的内容,即便是自认为很精彩的看法,也不应该强加在文中。即便如此,习作也往往需要反复锤炼,才会有大的提高。

  对于硕士研究生而言,有一到两篇个案研究训练,往往能够自主选择学位论文方向。当然,学位论文的选择可以有多种方式。过去许多论文是直接写第一手发掘材料,今天这种情况有所减少。因为这样的论文要花较多的篇幅整理材料,内容上容易形成描述的成分过多。二手材料研究的选题已经越来越多,这缘于我们面对二手材料的比重越来越多。实际上,二手材料的研究更利于研究生的历练,因为研究生往往是在阅读作为二手材料的专业文献中发现问题。目前较多的论文是由导师命题,其中不乏围绕导师的学术意图展开。笔者认为硕士研究生如果能够根据阅读中生产的学术兴趣自主选题,加之学位论文的锤炼,大致经历了发现和讨论学术问题的基本经历,就基本具备了科研能力,这样的研究生毕业后自主的研究能力也会成长较快。从选题方向上来说,20世纪中国考古学研究主要是梳理各种考古学文化的特征,并围绕这些特征建立起时空框架,当时的研究生学位论文也少有例外。进入21世纪之后,对古代社会的全方位研究逐渐成为主流,不少高校研究生论文选题方向也非常多元化,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未来考古学研究发展的方向。

  选择博士研究生的学习意味着对自己有着更高的要求,较高的社会平台,还意味着社会会提出更高的要求。攻读考古专业方向的博士学位,未来很大的可能是从业文博行业的研究性工作,这样读博阶段的学术压力很可能会一直持续到工作之中。因此读博之前应该三思而后行,况且从事考古工作也并非必须具备博士学位。那么如何判断自己是否适合博士的这个努力方向?笔者认为,在硕士生进行研究性训练到学位论文写作阶段,对所从事的研究是否有心得、是否有持续的兴趣可以作为一个重要标准。能够感受到学术研究的意义,乃至感受到对学术研究的敬畏,是作为一个学者应有的素养。

  博士论文的写作过程应该是与导师和其他指导老师对谈和讨论的过程,有了足够学术和思想准备,博士论文的写作应该并不困难。在写作之前,能够完成几篇成熟的专题性的学术论文,是对博士论文写作非常好的前期训练,所以我认为目前的博士发文要求某种意义上有其合理性。自主提出选题仍然对博士论文的推进有积极的作用,这样在论文开始写作时,研究的方向、需要解决的学术问题就应该有着比较明确的方向。论文写作阶段主要精力也就可以集中在如何进行学术化表达,如何更好地组织好学术材料,而不是挖空心思去考虑研究内容。一般来说,应对博士论文的过程中主要是有写作和思考的艰辛,而不应是来自无的放矢的抓狂与痛苦。当然,博士论文往往都有很大的篇幅,在论文结构上需要分出层次。这是说,除了前言之外,论文应将一些基础性研究如材料的处理方式、时空框架的建立、技术路径乃至研究模型等等内容前置,结语应该是在具体研究结论基础上的进一步提升,特别要避免写成摘要。

  学位论文的写作实际上就是对学术问题理解方式的展现,这样的理解还可以延伸到考古学之外。可以说,论文写作就不再仅仅是专业内容的训练,更是提高对人生认知的水平。因为将学术问题分解成从问题本身到问题的解决等不同层面,实际上也是世界观深化的过程,由此也在提高思想认识高度或者是思想成熟程度。因此从人生历程上来说,研究生学习可以让一名稚嫩的学生走向思想型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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