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斯特拉波《地理学》的叙事范围涉及他所知道的“人类居住世界”。《地理学》的史料来源主要有:斯特拉波实地考察所得史料,同时代人提供的史料,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在选择史料方面,斯特拉波提出了颇有特点的考信方法。
关键词:斯特拉波;《地理学》;史料来源;考信方法
历史学与地理学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历史学中离不开地理学的知识,地理学中包含着历史学的方法。本文以斯特拉波《地理学》为研究对象,集中考析斯特拉波《地理学》的史料来源,说明斯特拉波所用史料的特点与价值。这不但有助于推进学界对斯特拉波《地理学》的研究,而且对于我国学者深入思考古典地理学与历史学的关系也很有裨益。
一
斯特拉波撰述《地理学》时广泛搜集史料。实地考察所获一手素材是《地理学》的重要史料来源。
斯特拉波进行了广泛的实地考察,搜集了大量一手史料。广泛的考察在《地理学》中有直接体现,他说:“从亚美尼亚向西,我旅行到远至撒丁岛对面的第勒尼亚地区,从攸克塞因海向南,我到达了埃塞俄比亚边界地区。在地理学家中,不会有谁比我旅行得更远。”《地理学》中也透露出许多斯特拉波实地考察的信息。小亚细亚是斯特拉波的故乡,他早年在这里求学、成长,对该地区比较熟悉。他描述西德纳城时,提到自己曾在该城文法家提拉尼昂(Tyrranion)门下学习;列举奈萨的名人时,称自己年青时在奈萨学习了阿里斯托德姆斯(Aristodemus)的全部课程。他还探察过皮拉姆斯河沿岸的状况。斯特拉波对科林斯城的描述,则显示了他在这里考察的经历。他说:“根据我的观察,其状况大致如下:……城市的周长过去达40斯塔迪亚,在没有大山环抱的地方都筑有城墙,即使是阿克罗考林图斯山自身,只要是能够筑墙的地方,也都有围墙环绕,我登山时,围墙遗迹清晰可见。”
斯特拉波的朋友埃利乌斯·加鲁斯曾担任过埃及总督,这为他在埃及旅居、考察提供了便利条件。《地理学》中多处有斯特拉波在现场的信息。他曾在亚历山大里亚查阅前人的研究成果,比较过攸多鲁斯和阿里斯敦关于尼罗河的作品。他表示:“无论如何,由于需要对副本进行比较,我将一部作品与另一部作品进行了对比。不过,在他们两人中,是谁‘借鉴’了另外一个人的作品,也许在阿蒙神神庙中才能断定。攸多鲁斯指责阿里斯敦,然而其风格更像阿里斯敦。”
斯特拉波曾沿尼罗河上溯而行。他在赫里乌波里斯见到了祭司们居住的大房子、柏拉图与攸多克苏斯的学院;目睹了孟菲斯的狮身人面像,“我所看到的狮身人面像,有的没入沙丘,仅露出头部,有的一半被沙丘埋没,一半露在外边”。他又曾在埃及当地官员的陪同下探访阿尔西诺城中“神圣的鳄鱼”,参观埃勒发提纳上方的小瀑布,到过瀑布上方的菲拉埃。并且他与埃及长官加鲁斯到达塞伊尼和埃塞俄比亚边界地区,获悉罗马埃及与印度贸易繁荣的盛况:“我得知多达120艘船只正从迈欧斯·霍尔摩斯开往印度,然而从前,在托勒密统治时期,冒险从事这一航行并经营印度商品的人非常稀少。”
斯特拉波广泛的实地考察为其准确描述“人类居住的世界”提供了坚实基础。他对埃及亚历山大里亚的描述显然源于亲自观察。亚历山大里亚荣耀的城市起源、便利的水陆交通、健康怡人的环境,引起了斯特拉波的高度关注。他详述城市的布局、笔直的街道、密集的建筑、优美的公共区域、宏伟的王宫、漂亮的体育场、巨大的港口。在斯特拉波的笔下,亚历山大里亚的繁荣与辉煌跃然纸上。尽管在斯特拉波之前的狄奥多罗斯,在他之后的普林尼、库尔提乌斯和阿里安等古典作家,都曾对亚历山大城做过描述,但斯特拉波的描述最为翔实。斯特拉波认真观察过埃及神庙,详细呈现了神庙的整体布局。尽管他的描述有不准确的地方,但其中的部分细节已得到证实。就整体而言,他对埃及神庙的描述已经比较准确。对埃及的实地考察,使斯特拉波对当地的描述“独具价值”。
罗马城是罗马帝国的中心。斯特拉波因多次前往这里,长期旅居于此,对它非常熟悉。罗马城优越的自然环境,宽阔的大道,复杂的供水和排水系统,规模宏大的广场,琳琅满目的艺术品,优美的柱廊和剧院,庄严的圣地与神庙,雄伟的会堂和神殿,神圣的讲坛,斯特拉波都进行了详细描述。小亚细亚地区是斯特拉波的故乡,是他生活、成长与受教育的地方,也是他最熟悉的地区之一。他详述此地区的山川河流、村庄城市、物产资源、居民生活,关注与当地有关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地区政治沿革。当然,他对这一地区的认识是建立在实地考察基础之上的。斯特拉波在亲身实践的基础上,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小亚细亚东部地区的珍贵史料。
斯特拉波广泛的实地考察使他获得了不可替代的一手史料。这也使他对小亚细亚、科林斯、罗马、意大利和埃及等地的描述准确、有序且内容丰富。这些内容在《地理学》中尤具价值。
二
斯特拉波在描述“人类居住世界”的过程中,重视与其同时代人报道的信息。同时代人报道的内容成为《地理学》的重要史料来源之一。
米里亚的阿斯克勒皮亚德斯(Asclepiades)曾在图尔德塔尼亚教授文法,对周围地区比较熟悉,“并已出版了对那一地区诸部落的报道”。斯特拉波在描述奥德塞亚时,就征引了他的资料。米提勒纳的塞奥法尼斯(Theophanes)则是活跃于斯特拉波所生活时代的历史学家和政治家,他通过自己卓越的才能帮助庞培在各方面取得了成功,也收获了后者的友谊。他曾追随庞培远征,参加第三次米特里达梯战争,到过阿尔巴尼亚等地区,并撰写过有关庞培征战活动的史书。斯特拉波在描述阿尔巴尼亚、亚美尼亚等地区时,显然用了不少塞奥法尼斯的报道。斯特拉波在描述小亚细亚时,文中有大量的关于庞培活动的内容。尽管斯特拉波在文中没有明确表示,但这些信息很可能也来自塞奥法尼斯。斯特拉波在描述米底时用到德里乌斯(Dellius)的资料。德里乌斯是安敦尼的朋友,他追随安敦尼参加了远征,并担任一名指挥官。远征时,他们包围过阿特罗帕提亚米底的要塞。他还“曾描述过安敦尼对帕提亚人的远征”。德里乌斯的亲身经历让他的报道有据可依,并且使斯特拉波获得了有关米底的最新信息。
斯特拉波对南部阿拉伯地区的描述增进了西方人的地理学知识,拓展了他们的认识空间,而这要归功于他的朋友埃利乌斯·加鲁斯。公元前25年—前24年,埃及长官埃利乌斯·加鲁斯在奥古斯的授意下,率军远征阿拉伯·菲利克斯(Arabia Felix),“在此期间,发现了阿拉伯人的许多特点”。埃利乌斯·加鲁斯的远征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罗马人对阿拉伯的认识。他获得了军队所经过地区的信息,并且还发现了鲁塞·考玛与佩特拉之间繁荣的陆路贸易。此次军事行动的原因、过程、作用及行军沿途的情况在斯特拉波的《地理学》中有详细呈现。
阿提诺多鲁斯是斯特拉波的朋友。他到过佩特拉,对当地的统治秩序印象深刻。斯特拉波对佩特拉城的描述显然利用了他提供的史料。斯特拉波说,“我的同伴、到过佩特拉城的哲学家阿提诺多鲁斯,曾心怀敬意地描述过当地的治理状况。他说他见到许多罗马人和其他外国人旅居于那里;并且还见到外国人经常进行诉讼,既互相起诉,也起诉当地人。然而,当地人从不互相起诉;他们在各方面都和睦相处。”斯特拉波在描述印度时,很可能也了解过商人们报道的相关信息。我们从他的阐述中可窥见一斑“……既然亚历山大里亚的商人已经率船队取道尼罗河和阿拉伯湾到达印度,与我们的前辈相比,现在我们对这些地区也更为熟悉”。
同时代人报道的内容,大多为报道者亲身经历、参与、目睹或耳闻之事,再加上与斯特拉波处于同一时代,因而具有相对较高的史料价值。这也是斯特拉波引用这类报道的考虑所在。它们是斯特拉波描述“人类居住的世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三
斯特拉波描述的对象是罗马帝国初期“人类居住的世界”,描述对象的范围非常广阔,因此,除了用到个人实地考察所得的内容、同时代人报道的信息外,还大量使用了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
斯特拉波在论述重新撰写《地理学》的必要性时谈道,“……与每一位地理学家发生抵触不是我的目的所在,对于大部分地理学家,我都不予考虑,这些人的观点甚至不值得注意,我只对那些在多数情况下我们认为正确之人的观点发表意见。事实上,与每个人进行哲学探讨并不合适,不过,与埃拉托色尼、希帕库斯、波塞冬尼乌斯、波利比乌斯和其他这类人进行这样的探讨是一种荣耀。”对于古典作家,斯特拉波有选择地进行批判,有选择地与之探讨,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他对史料的取舍。
古代地理学科自身发展的学术积淀,是斯特拉波《地理学》产生的前提之一。古代地理学作品则无疑是斯特拉波《地理学》的重要史料来源。在这一领域中,埃拉托色尼、阿尔特米多鲁斯和波塞冬尼乌斯等人的著作成为斯特拉波重点关注和引用的对象。
埃拉托色尼(约公元前285-前194)曾担任过埃及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馆长,是公元前3世纪杰出的地理学家。其地理学作品除了在斯特拉波《地理学》的绪论部分被广泛征引外,在他描述伊比利亚、意大利、亚美尼亚、希腊、犹太、埃及和利比亚等地区时也被多次征引。由于埃拉托色尼的著作已经遗失,正因为斯特拉波对其作品的引用,才保留了它的部分内容。地理学家阿尔特米多鲁斯同样是斯特拉波在《地理学》中重点征引的对象。斯特拉波在描述伊比利亚、罗马、意大利和希腊等地的过程中,较多地使用了他的资料。波塞冬尼乌斯在广泛实地考察的基础上撰成《历史》与《论海洋》两部作品。它们是斯特拉波描述伊比利亚、凯尔特、罗马、意大利和地中海东岸等地区时依据的主要资料之一。
历史作品也受到斯特拉波的高度重视。修昔底德和波利比乌斯是西方古典史学成就的代表性人物,他们对史料的谨慎态度和宽广的视野,使其作品在古代就很有影响力。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是斯特拉波在描述希腊时重点征引的作品之一。波利比乌斯是斯特拉波眼中的“杰出作家”。其著作不仅是斯特拉波在绪论中,而且是他在描述伊比利亚,埃及,尤其是在描述罗马、意大利和希腊时的重要资料来源。埃弗鲁斯的《历史》在古代因其准确性而受到赞誉。斯特拉波对罗马、意大利、希腊和本都等地的描述中大量引用该作品。他在文中直言:“我使用埃弗鲁斯的资料比任何其他权威的资料都多,因为正如杰出的作家波利比乌斯所证实的那样,对于这些问题,他非常谨慎。”
尼阿库斯、欧尼西克里图斯和美加斯提尼斯也是斯特拉波倚重的作家。前者是亚历山大的伙友,曾奉命指挥舰队在希达斯皮斯河及从印度南部到底格里斯河的海岸航行,撰有关于亚历山大的传记。此传记在古代比较流行。欧尼西克里图斯当过亚历山大的舵手,辅助过尼阿库斯,曾撰写一部赞颂亚历山大的作品。美加斯提尼斯曾作为塞琉古王国的使节出使印度孔雀帝国,他把自己的亲身经历记录在一部印度历史中。他们的作品成为斯特拉波描述印度时的重要依据。
斯特拉波在对南部意大利的描述中,用到了叙拉古安提奥库斯的著作。他描述特洛伊周围地区时,用到德米特里乌斯的不少资料,因为后者是特洛伊附近斯塞普西斯当地的学者。德米特里乌斯很可能进行过广泛的游览,对周围地区的情况比较熟悉。斯特拉波在描述吕底亚及附近地区时运用了吕底亚人克萨图斯的史料,后者撰有《吕底亚史》。阿尔特米塔的阿波罗多鲁斯曾创作《帕提卡》(Parthica),推进了西方人对赫尔开尼亚和巴克特里亚纳等地的认识。他的作品成为斯特拉波描述帕提亚、巴克特里亚等地过程中比较可靠的史料。
诗歌是斯特拉波《地理学》史料的另一个重要来源。在他征引的诗人中,甚至在他征引的古典作家当中,荷马都是首屈一指。在斯特拉波看来,荷马的地位至高无上,“首先,我认为,我和我的前辈——希帕库斯就是其中之一——把荷马当作地理科学的奠基人是正确的。因为荷马超越了古往今来的所有人,这不仅表现在他杰出的诗歌上,而且我可以说也表现在他熟知与公共生活相关的一切事务上。”在绪论部分,斯特拉波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为荷马的学识辩护,反驳埃拉托色尼等人的“攻击”,捍卫荷马在地理学史上的奠基地位,因此,《荷马史诗》成为《地理学》前两卷的主要史料来源之一。这种辩护不仅仅出现在绪论部分,而且在他描述“人类居住的世界”的过程中,也时常发生。斯特拉波在描述希腊的过程中,对《荷马史诗》的征引尤多。
斯特拉波为荷马的学识辩护,即便荷马的观点明显存在问题,他仍会反驳批判荷马的古典作家。例如,在荷马是否了解本都、西徐亚、埃及、利比亚等“遥远地区”的问题上,斯特拉波竭力批判阿波罗多鲁斯和埃拉托色尼,直言:“在我看来,人们可以公正地指责他们,并得出相反的结论:他们在哪里无知,就在那里指责诗人(荷马,笔者注)无知”;甚至表示,“我们都认为,只要在同一主题上,我们的论述与诗人的论述还存在矛盾之处,我们就无法正确地处理正在研究的问题,我们坚信他的论述”。尽管斯特拉波在征引和利用《荷马史诗》时,也并非毫无保留地接受荷马的观点,对荷马也有批判,但他过度为荷马的学识辩护,有违追求真实的精神,也背离了他的“历史希望获得真实”的思想。
希腊诗人赫希俄德、品达等人的作品也常被斯特拉波征引。除此之外,斯特拉波还比较广泛地引用了哲学家、戏剧家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斯特拉波用到了铭文资料。他在描写帕萨伽代时利用阿里斯托布鲁斯、欧尼西克里图斯提供的信息,转述了居鲁士、大流士墓碑上的铭文。他描述埃及时,呈现墓地石碑上的铭文,“这些铭文展示了那时国王们的财富,他们的统治区域(一直延伸至西徐亚人所在的地区、巴克特里亚人所在的地区、印度人所在的地区和现在的伊奥尼亚),他们所得贡金的数量和他们军队的规模(大约100万人)。”
前人的学术积淀,经过批判的研究成果,不仅是斯特拉波《地理学》产生的前提之一,而且是它向前推进的基础,更是其重要的史料来源。
四
斯特拉波在《地理学》中所用史料来源广泛,既有自己实地考察所得,亦有源于同时代人和前辈学者的内容。斯特拉波对实地考察过的小亚细亚、罗马、意大利、希腊的部分地区和埃及的描述,以及依据同时代人提供的信息对南部阿拉伯等地的描述,具有很高学术价值。他对“人类居住的世界”其余部分的描述,利用了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其中既有地理学、历史学领域的成果,也包含诗歌、哲学和戏剧等领域的内容。不过,他并不以广泛搜集史料为满足,而对史料有强烈的批判精神,这在描述印度时体现得尤为明显。
斯特拉波没有到过印度,描述时主要利用了前人及与其同时代人的报道。所用资料时间跨度大,大体包含了从亚历山大东征时期一直到斯特拉波所生活的时代。关于印度,斯特拉波认为对前人及同时代人提供的资料必须谨慎。按照斯特拉波的看法,对西方人而言,印度地域遥远,少人有到达,而他们所获信息,亲身经历者少,道听途说者多;并且即使一起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不同人的报道也总缺乏一致,甚至大相径庭。人们所报道内容互相抵触者甚众,历史真实与神话传说并存。所以,即便是斯特拉波所倚重的作家,他也不会轻率接受他们提供的信息。对于美加斯提尼斯等人谈到的“睡在自己耳朵中”人类之事情,关于“没有嘴巴”、“没有鼻子”人类之情况,关于“独目人”、“具有很长双腿”、“手指向后生长”人类的信息,斯特拉波表示,他们在这方面“尤其不值得信赖”。不仅对所倚重人物提供的信息保持着谨慎态度和批判精神,即便对亲身经历之事,斯特拉波也保有怀疑精神。他曾到孟诺尼乌姆参观,并且听到了传言的“矗立在宝座和地基上的雕像剩余部分”发出的声响。不过,他表示:“它是来自于底座,还是来自于雕像,或者是否为站在雕像周围和附近的人故意制造的声响,我无法断定。因为事情的缘由不能确定,我无法相信是这样固定的石头发出了声响。”
尽管斯特拉波过度为荷马的学识辩护,背离了他的“历史希望获得真实”的思想,也有违“严肃求真”的精神,但我们不能苛求,这也是其他古典作家常常存在的局限性。就整体而言,斯特拉波实地考察所得的内容,同时代人报道的信息,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斯特拉波的批判精神,共同铸就了他的地理学经典巨著。历史学和地理学之间存在着紧密联系,斯特拉波在《地理学》中既呈现了大量的历史信息,也践行着与历史学相通的求真方法。他撰述《地理学》,广泛搜集史料,重视利用实地考察所获内容和同时代人报道的信息,批判地吸纳前人成果。这对于我们认识西方古代史学家选取和处理史料有积极的参考价值。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16年第1期】因排版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