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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早期英国社会对“歇斯底里”的认知
作者:赵秀荣 来源:《经济社会史评论》2021年第3期 时间:2022-01-10

  摘要:自古希腊至 17 世纪,由于歇斯底里症状被认为与子宫相关,所以 一直被认为是女性特有的疾病。近代早期的英国,歇斯底里与巫术交织在一 起。1602 年清教徒之家女孩玛丽·格洛弗出现歇斯底里的症状,其邻居伊丽 莎白·杰克逊被指控对其施巫术。案件的结果虽然是伊丽莎白被判巫术罪,但 以爱德华·乔登为代表的医生认为歇斯底里的症状是疾病导致,并不是恶魔附 体。由之可见,近代早期英国社会对歇斯底里的认知仍旧处于从恶魔附体到身 体疾病的过渡时期,歇斯底里尚未成为单独分类的疾病,但医生试图将歇斯底 里的解释医学化,把它从超自然主义中剥离出来。

  “歇斯底里是吸引人的题目,也是具有复杂的医学和文化史的病理状况。” 这种 “疾病 ”在几个世纪以来不断改变其形式,难以把握,但又以不同的方式渗入其所在的文化。正如美国医生塞拉斯·米切尔(Silas Weir Mitchell, 1829-1914)曾说,歇斯底里(hysteria)该正名为谜思底里(mysteria),因其名包含诸多病态,边界模糊。自古希腊至 17 世纪,因其病因被认为与女性特有的器官——子宫——相联,所以被认为专属于女性,甚至有人声称它是“所有未具名的女性疾病的垃圾桶 ”。

  承袭古希腊的认知,近代早期英国社会也一直认为歇斯底里通常发生在处女、寡妇或缺少性生活的女性身上,认为女性如果缺少性生活,子宫会变干、变轻,向身体上方移动寻找水分,由此影响其他器官,导致出现痉挛或窒息的症状。同时,一些医生也试图从医学角度阐释歇斯底里的致病原因。歇斯底里在挑战医界理解能力和治疗能力的同时,又与巫术交织——因为当患者痉挛发作时,对疼痛麻木,这是巫师最主要的标志。18 世纪以前,在英国乃至欧洲许多地方,人们认为歇斯底里症状是由超自然力量导致的,是魔鬼附体或巫术作祟。这种认知在 1602 年玛丽·格洛弗-伊丽莎白·杰克逊案(Mary Glover-Elizabeth Jackson)中得到具体体现。直到 19 世纪,歇斯底里才成为疾病分类。

  国外对歇斯底里的研究成果丰富,国内的相关成果尚未见到。本文将以玛丽伊丽莎白案为切入点,分析该案的具体内容,阐释近代早期英国社会对歇斯底里的认知,并分析这种认知背后所体现的医学与宗教的角力。

  一 玛丽·格洛弗-伊丽莎白·杰克逊案

  案件发生在 1602 年 4 月底。玛丽·格洛弗是伦敦一位清教徒店主的女儿,一天她去给教区的老妪伊丽莎白·杰克逊带口信。伊丽莎白一直对玛丽一家心怀恶意,当女孩进入她房间之后,老妪紧锁房门,对女孩发出恶毒的诅咒。女孩设法跑出后惊恐不已,并对伊丽莎白的邻居伊丽莎白·博格斯(Elizabeth Burges)讲述了此事。这位邻居注意到玛丽惊慌失色。3 天后,伊丽莎白来到玛丽家要见她母亲。当时玛丽正在喝牛奶甜酒,她的喉咙突然被卡住了,不能吞咽任何东西,只好到一个邻居那里寻求帮助。随后,她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她感到喉咙被卡住、无法言语、失明;她的手,然后是手臂,最后整个左侧身体瘫痪。痉挛的情况日益恶化,身体扭曲成难以想象的姿势。18 天以来,她每天痉挛 3 ~ 4 次。即使玛丽的母亲去找伊丽莎白理论,老妪仍旧不断地诅咒她。时人大多数相信诅咒可以致人死亡,伊丽莎白对玛丽的咒骂引起人们对巫术的恐惧。

  在此期间,先是内科医生罗伯特·谢尔曼(Robert Shereman,生卒日期不详,内科医生学会成员)对玛丽进行了诊断,此外玛丽的家人还求助了曾经给她治疗过化脓性扁桃体炎的外科医生,但她依旧吞咽困难。不久,玛丽又出现了新的症状——经常性的身体痉挛、胀气、暂时失声、失明。谢尔曼医生怀疑这些症状可能是超自然力量导致,但他也怀疑可能是歇斯底里的症状,于是把治疗重点转向子宫,但未有任何进展, 所以他最后宣称玛丽的症状肯定是超自然力量导致的。玛丽的家人并不认同谢尔曼医生的诊断,他们求助了更出色的托马斯·芒德福德(Thomas Moundeford, 1550- 1630)医生,他曾 7 次担任内科医生学会的主席,是治疗忧郁症的专家(时人不能区分忧郁症与歇斯底里,也不能解释该症状产生的原因)。芒德福德医生在近 3 个月的时间里努力找出玛丽的病因,并试图治愈她。他认为这种疾病不是歇斯底里,而是一 种他不能确定的疾病导致的症状。两位著名的医生经过几个月的治疗,都没能治愈玛 丽。她的痉挛更频繁、更剧烈、也更可怕了。在这几个月中,玛丽与伊丽莎白有过几次邂逅。每次见到伊丽莎白时,玛丽的身体都会无意识地痉挛、抽搐,直到老妇人离开。当痉挛发作时,玛丽似乎从鼻孔中发出“绞死她 ”“绞死她 ”的声音。

  伦敦当局很快开始关注玛丽的病情。越来越多的人怀疑伊丽莎白对女孩施了巫术。伦敦主教理查德·班克罗夫特(Richard Bancroft, 1544-1610)认为伊丽莎白是无辜的,在他的敦促下,法官(Recorder)约翰·克罗克(Sir John Crooke, 1553-1620, 曾是议会下院议长)要现场检验玛丽是否被施了巫术。他先考察伊丽莎白与另外一 个女人对玛丽的影响分别有什么不同。他把一个女人带进屋,让她摸玛丽,玛丽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克罗克把伊丽莎白带进来,让她穿上刚才那个女人的衣服。老妪刚入室不久,玛丽就开始剧烈地痉挛。接着,克罗克查看玛丽是否对疼痛有感觉。他用一 根烧热的针扎她的脸,用一张烧着的纸烧她的手,看她是否有反应,但她一动不动,甚至这种实验重复的时候,她的手被烧焦却还是一样没反应,很明显玛丽不是在伪装。最后,克罗克考察伊丽莎白,她大叫不要烧她的手,因此他知道伊丽莎白不能忍受痛苦,同时也驳斥了伊丽莎白指责女孩在伪装的说辞。他命令被吓坏的老妪背诵《主祷词》,但她漏掉了“救我们脱离凶恶 ”这句话,他便强迫她再讲一遍。当再次背诵到这句话时,老妪的身体就会痉挛,且每当她背诵这句的时候,都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很明显,克罗克最初怀疑玛丽在伪装、撒谎,但在做完测试之后他相信女孩被伊丽莎白施了巫术,伊丽莎白被收监。

  1602 年 12 月 1 日审讯继续进行,老妪和女孩之间展开了对抗。双方各自都有“专业人士 ”以及证人支持她们的证词。玛丽一方有两名内科医生——弗朗西斯·赫林 (Francis Herring, ?-1628)和斯宾塞(Spencer)——被法庭传唤陈述她患病的原因。两位医生都证明玛丽的症状是“某种超自然的原因,是歇斯底里(mother)和其他更奇怪的疾病原因 ”导致。伊丽莎白一方也有两名内科医生学会的医生作证——爱德华·乔登(Edward Jorden, 1569-1632)和约翰·阿金特(John Argent, ?-1643), 他们拒绝相信超自然力量导致玛丽生病。

  庭审的主法官埃德蒙·安德森(Sir Edmund Anderson, 1530-1605)爵士是一名普通诉讼法庭的资深大法官,他主持过很多巫术审判。乔登医生称玛丽的症状是疾病导致,是歇斯底里的症状。他说:“我认为(玛丽的)疾病是自然原因导致的,这些意外 (accidents)和特征我认为是自然的。”安德森法官逼问乔登是自然的还是超自然的原因导致玛丽的症状,乔登回答说:“从我的认识看,应该是自然的。”“那你怎么称呼它?”乔登说:“歇斯底里(Passio Hysterica)。”“你能治愈吗?”法官进一步逼问。乔 登说不确定是否可以治愈她。安德森法官再次逼问乔登是否怀疑女孩在伪装(Counterfetteth),乔登说她并没有伪装。之后,安德森法官对乔登说:“那么按照我的看法, 它就是超自然的:因为你既不知道自然致病的原因,也不知道自然治疗的方法。我就 会告诉你,这是超自然的。”之后,安德森法官向陪审团指出关于巫术的危险,解释 他为何否定乔登对女孩疾病的诊断:“这片土地上充满了女巫,她们充斥在各地。”他 说他已经绞死了 25 ~ 26 名女巫,吹嘘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巫术。他列举了女巫的标志——她们身上有魔鬼奇怪的印记,有些人承认魔鬼吸她们的血,她们拒绝上帝,发誓为魔鬼服务,她们用血来献祭。安德森法官提请陪审团注意,伊丽莎白的性格符合巫师的标准——脾气坏、言辞刻薄。并且也有证词证明她的威胁还曾经使另一个邻 居病得很重,她的诅咒使邦德女士的仆人折断了腿。最后,安德森法官询问陪审团是否听过歇斯底里的患者会经常痉挛——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日子、当一个特殊的人出现会加剧。他说:“据我所知,神职人员和内科医生都是博学聪明之士,但如果说这种症状是自然的,却既不能告知我原因,也不能告诉我治疗方法,那么我不会相信你们的判断,给我一个自然的原因或自然的治疗方法,否则我就会请你们出去。”陪审团很快判定伊丽莎白对玛丽施巫术,她被判一年的监禁,并且在这期间要有几次戴颈手架、接受公众的羞辱。根据 1563 年的《巫术法》,这是对初犯最重的惩罚。直到 1604 年,未致人死亡的巫术才被定为重罪。

  二 歇斯底里与巫术的交织

  近代早期,英国仍处于一个宗教狂热的时代,对于与玛丽和伊丽莎白同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世界上魔鬼与神灵并存,超自然世界与自然世界重叠并不断碰撞。玛丽的举动和反应符合魔鬼附体的特征,而她被附体主要是受到伊丽莎白的诅咒,因此伊丽莎白被判为魔鬼的代理人、施咒语的女巫。乔登认为玛丽出现的诸多症状是歇斯底里,但挑战长期以来为人们所接受的“魔鬼附体致人生病 ”的观念并不容易。当时最聪明的头脑、最敏锐的才智、最出色的调查员都相信魔鬼的存在:如博丹(Jean Bodin, 1529 /1530-1596)、培根勋爵(Lord Francis Bacon, 1561-1626)、罗利(Walter Raleigh, 1552-1618)、波义耳(Robert Boyle, 1627-1691)、库德沃思(Ralph Cudworth, 1617-1688)、塞尔登(John Selden, 1584-1654)、莫尔(Henry More, 1614-1687)、布朗爵士(Sir Thomas Browne, 1605-1682)、黑尔(Mathew Hale, 1609-1676)和麦肯齐爵士(Sir George Mackenzie, 1636-1691)以及许多其他人,其中多数人是直接听到证据的。即使大名鼎鼎的威廉·哈维(William Harvey,1578- 1657)医生也认为如果女性缺乏性生活,过热的子宫就会引发“精神失常、谵妄、忧郁、狂热的发作。受影响的人就像受到法术的控制一样,这些都源自子宫非正常的状态 ”。哈维笔下的“源自子宫非正常的状态 ”即指歇斯底里,他最后一句话揭示了一种语义的诡计,也是对巫术的暗示。

  玛丽-伊丽莎白案发生在天主教和清教对于驱魔展开论战和竞争的历史背景中。天主教的教士们经常公开驱魔,一些耶稣会会士作为驱魔师潜入英格兰。1580 年后,他们展开了特别壮观的驱魔运动以巩固天主教会的权威,据称大量英国人转信天主教。1585 — 1586 年是天主教的驱魔高峰期,当时许多教士在威廉·韦斯顿 (William Weston, 1550-1615)的率领下,在一个非国教徒家里驱魔 6 次。

  为了对抗天主教徒取得的优势,新教神学家设计了新的驱魔方法,他们认为自己的方法是《圣经》所允许的,因为《马可福音》中证明耶稣有能力对抗撒旦的魔咒。最早和最有影响的新教驱魔案例是约翰·福克斯(John Foxe, 1516-1587)于 1574 年进行的。被魔鬼附体者是英格兰北部的学习法律的学生布里格斯(Briggs),人们认为他的行为和言辞都被魔鬼控制,并且几次自杀未遂。在驱魔过程中,福克斯和他的助手直面撒旦,在持续几个小时的祷告中与魔鬼进行激烈的对话。福克斯喊道:“最邪恶的毒蛇,我命令你离开。”魔鬼没有离开,反而跟福克斯辩论,指控福克斯行巫术。最后,当布里格斯自己以上帝的名义要求魔鬼离开时,魔鬼跑了。正如英国史学家基斯·托马斯(Keith Thomas)所言,这种神迹故事在新教徒(特别是清教徒)中广为流传,并且影响了后来的驱魔运动。在伊丽莎白时代后期,当清教徒和天主教徒斗争日益剧烈时,驱魔成为一个重要议题。除了福克斯,清教驱魔家约翰·达雷尔(John Darrell, 1562-1602)也确信驱魔是利器,可以消灭教皇派的人。“如果英格兰教会有驱魔的能力,”他的密友乔治·莫尔(George More)写道:“如果英格兰教会有驱魔的能力,那么(我们就可以证明)罗马教会是一个假的教会,因为只可能有一个真正的教会,其主要的标志是创造奇迹——在所有奇迹中驱魔是最伟大的。”

  天主教徒和清教徒都使用他们认为是“奇迹 ”的举措(驱魔)来提高其信仰的合法性和权威性。由于害怕这两种宗教极端主义,英国政府曾试图对两者进行压制,禁止出版激进书籍、关押激进分子。同理,“圣公会企图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走出自己的路,因此对于二者的宣传,都轻蔑地嘲讽。例如,曾任奇切斯特和诺里奇两个教区的主教、最后成为约克大主教的塞缪尔·哈斯奈(Samuel Harsnett, 1561-1631)就曾攻击过清教徒的驱魔师戴瑞尔(John Darrell, 1562-1602),随后又攻击天主教驱魔师。他提出过一连串质疑,怀疑这两派宗教所称的魔鬼与巫术其实都并非真实存在……在哈斯奈眼中,这些所谓的驱魔情节都是精心策划好的演出与‘诈骗 ’”。

  1603 年,乔登在玛丽-伊丽莎白案结束后出版了一本《对被称为子宫窒息疾病的简论》的小册子,这是第一本关于歇斯底里的英文著作。他的著作在驱魔斗争中代表了不同的声音,是一种智力反击,旨在驳斥两种形式的驱魔,从而消减教派对其追随者的吸引力。伦敦主教班克罗夫特和他年迈的上司约翰·惠特格夫特(John Whitgift, 1530 — 1604, 在 1583 — 1604 年间任坎特伯雷大主教)都排斥清教徒。对他们来说幸运的是,他们似乎已经成功地说服了国王詹姆士一世仇视“无礼的清教徒 ”与“迷信的牧师 ”。班克罗夫特将乔登介绍给国王,不久之后,詹姆士一世放弃了他先前追捕 女巫的热情,转而支持揭露假冒巫术的运动。从这个意义上讲,乔登的观点至少得到了上层的认可,甚至有人认为这间接地减少了对女巫的迫害。因此,迈克尔·麦克唐纳教授认为“乔登的书首先是一部写作于教会斗争(主要是天主教和新教斗争)时期的宗教宣传著作,他显然是受了伦敦主教班克罗夫特的委托。乔登提出科学的证据驳斥附体、巫术和驱魔的说法,而驱魔恰是天主教和清教徒努力赢得公众信心、使他们转变信仰的方法 ”。同时,他也认同乔登著作的重要性——试图用疾病解释歇斯底里,否认巫术可以致人生病。

  受社会条件(特别是宗教)的影响,歇斯底里成为医学领域独特的疾病。在中世纪,基督教已经形成“上帝主宰一切 ”的宇宙观。几个世纪以来,基督的门徒和他们的追随者一直与魔鬼斗争,正如斯宾塞(Edmund Spencer, 1522 / 1523-1599)、米尔顿 (John Milton, 1608-1674)和布莱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的每一部英国史 诗所证明的那样。撒旦可以拥有人类的灵魂,将受害者变成恶魔,而个体——特别是女巫——可与魔鬼订立契约。为了证实对巫术的指控,通常要找到被指控人所具有的女巫行为和身体特征。由于歇斯底里患者表现出来的症状在当时无法解释,加之突然发病,所以符合人们关于巫术的想象和解释。鉴于巫术在基督教国家的任何地方都被定为重罪,因此证据在司法上至关重要。整个欧洲都制定了细致的法庭程序,以便从那些被指控的人中捕获真正的巫师。因此,在玛丽-伊丽莎白案件中听取证人的意见,特别是医生的意见尤为重要——尽管在该案件中乔登的辩护并未起作用,最终伊丽莎白被定罪。但是,乔登的著作毕竟代表了不同声音,从此“疾病导致行为异常 ”的观点开始出现——或者更严格说,这不是新的认知,而是对希腊罗马时代认知的复兴和更新。这种解释的变化即将带来范式的改变,时代的认知也将随之改变。

  三 歇斯底里与巫术的剥离

  自 16 世纪起一些医生开始努力用那个时代“科学的观点 ”解释歇斯底里,其中以 乔登的著作最具代表性。这是英国医学界第一次试图将歇斯底里与巫术剥离。在乔登看来,“歇斯底里的症状符合恶魔附体和巫术作祟的特点 ”是完全没有依据的。在 该书的献词中,他提出:“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是各个行业的专家,所以我们依靠那些在特殊领域受过训练的专家,相信他们的职业判断。但为何我们在关于人的身体和行动方面(属于医生的职业范畴)的问题上不相信医生的判断呢?——正如我们相信教士、律师和技工在他们各自领域(的权威)一样。我写这本书并不是想改变不在我负责范围的人的思想(因为我愿意让每个人持有自己的观点),但作为一名医生,从我的良知出发,我认为这些事情(歇斯底里)被普通人误解;我认为把这种疾病的事实公之于众比较好,因此,我用一种通俗的语言(指英语——笔者注),方便讲述,普通人可以理解得更好——否则他们会认为每件他们不能理解的事情都是超自然力量导致, 把自然的边界覆盖在他们自己的能力之上,这会滥用上帝之名。”

  乔登在书中写道:“这种疾病在不同作者那里有不同的名字……在英语中经常用 ‘子宫 ’或‘子宫窒息 ’指代这种疾病,因为最普通的症状是喉咙被卡住,这是子宫的影响,或者说子宫……引起的各种问题。”乔登声称,所有子宫问题——月经不畅、闭 经、腐烂的“种子 ”(seed)滞留,以及各种其他“障碍物 ”产生的“郁气 ”(vapors)在 身体中移动,引起肢体、腹部,甚至是大脑紊乱。乔登与同时代的大部分人一样认为灵魂由三部分组成,位于不同器官中:大脑是动物官能(animal faculty);心脏是活力官能(vital faculty);肝脏是自然官能(natural faculty)。在歇斯底里发作的情况下, 三部分都可能因子宫而受到影响。大脑受到影响就会打乱控制想象力、理性和记忆力,可能会带来智力缺陷或完全的心智(mind)混乱。动物官能控制感觉,如果受到子宫的影响就会产生听力、视力突然丧失、抽搐、麻痹、身体蜷缩、打哈欠和其他歇斯底里的症状。乔登指出妇女对疾病的敏感性更高,特别指出妇女对“子宫窒息 ”的敏感性,因为子宫与大脑、心脏和肝脏密切相关。这是一种疾病,其症状可怕而又引人注意,而且种类繁多,几乎无法理解,人们很容易将其“归因于恶魔附体、巫术或上帝的旨意 ”。一些人“无根据地把我们神圣的祈祷与教皇派人士使用的世俗把戏相提 并论……如果他们看见一个女人因子宫窒息导致痉挛就会驱魔,好像她们被恶魔附体 ”。乔登不仅要证明所谓的超自然力量引起的疾病其实是由子宫引起的,而且认为禁食和祷告也是一种自然治疗的方法。他认为禁食和祷告以及所有其他奇迹的和宗 教的治疗方法“都可以治愈疾病,并不是因为任何来自上帝或魔鬼的超自然能力,而 是忧郁或歇斯底里的人对这种方法富有信心。根据阿维森纳的说法,患者对治疗方法的信心有时比药物更有效 ”。特别是对歇斯底里之人,可以使她们平静下来。这种观点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有意义的。

  毫无疑问,乔登相信所谓“被巫术附体的人 ”实际上是患者,因此,被指控施巫术的女性是被冤枉的,正如前述老妪伊丽莎白一样。他对歇斯底里原因和影响的讨论也具有“科学 ”依据——当然是根据他那个时代的标准,并且他的论述对歇斯底里的认知意义重大。他认为心智扰乱和心理压力都是致病原因,“我们并不是自己情感的主人,我们像是没有城墙的破旧城市或是在海上漂流的船只,暴露于各种袭击和危险之下,甚至我们自己的身体也有可能被毁坏 ”。“我认识一位淑女,她一看到某个男性就会窒息(vterin affect),另一个是见到孩子或痉挛的人马上就会出现歇斯底里症状。”这与玛丽见到伊丽莎白的反应类似。

  因此与同时代的人相比,乔登的现代性是无可争议的。他的小册子是那个时代关于歇斯底里症状的最全面、最系统的论述。然而,在治疗方法上他并没有很大的突破:当痉挛发作时“让身体保持直立,系上带子,并用手握住腹部和喉咙,注意不要让她们咬到自己手指,(把患者的)胳膊和腿靠在硬的东西上,在她们的鼻孔处放置气味难闻的东西,并在下体处放置芳香气味的东西,将她们的双腿系在一起 ”。这样的做法是基于子宫会在体内移动的认知,认为子宫会被芳香的气味吸引,从而回归原处。他还建议“生气和嫉妒要好言相劝;仇恨要用宗教引导;恐惧需要鼓励;用爱治疗恨,允许她们有自己的欲望等等 ”。乔登举了几个假冒超自然能力的把戏和一些类似疾病的行为:如一些疯癫或喝醉的人也可以表现出很多奇特的特征;又如希波克拉底提到的腹语术者——他们从肚子或喉咙发出声音,类似玛丽从鼻子发出的声音。他举例是希 望证明,有时并不是当事人故意欺骗而作假,可能是疾病——极端恐惧带来的心绪失调——的影响。

  英国医生托马斯·威利斯(Thomas Willis, 1621-1675)也对歇斯底里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不认为子宫是歇斯底里的病灶,而用“动物元气 ”来进行解释。几个世纪 来,人们一直认为动物元气产生于大脑。威利斯以此为基础,从解剖学和病理学的角度对其进行重新解释。1681 年他发表了题为《关于大脑和神经病理学的论文》的著作,回顾了痉挛的病理学、病因学和治疗方法。其中一章标题为《通常被称为歇斯底里的痛苦或子宫痉挛 》,认为“这种被称为‘子宫 ’(歇斯底里)疾病的主要症状是痉挛,主要是大脑和神经系统受到影响 ”。他用大脑中元气爆炸的观点解释歇斯底里的发作,“居于大脑中部的元气是疾病的主要原因……因为痉挛的发作导致(患者) 失去感觉、发生混乱……动物元气在大脑中会最先受到影响,所以这部分是主要的病 灶……(我们必须假设)动物元气在大脑的骨髓(marrowie)物质中流动,执行想象力和欲望的指令,如果爆炸,会产生各种各样的介体,因此身体的秩序和状态会受到影响,其他功能也一定会受到影响。因此,源于元气的爆炸——正如火的点燃,引发居于骨髓和神经附件中的元气爆炸,带来混乱,引起身体突发的痉挛 ”。他反对子宫移动的说法,认为子宫被周围的膜固定,无法上升或下降。并且,因为歇斯底里不是子宫引起的疾病,因此也并不一定是女性的专属,只是由于女性身体虚弱,更容易患此病 而已。他解剖了因其他原因去世的歇斯底里患者的尸体,发现她们的子宫都没有受到影响。

  威利斯对大脑的研究有重要发现:他使用防腐剂探查了以前没人看清的脑部结构——褶皱和裂沟;大脑不同区域——脑干、脑桥、延髓和大脑底部的动脉环(被称为威利斯环)以及小脑和大脑皮层的内褶、中脑。他“对神经(系统)的解剖揭示出我们许多行为和激情的真正原因,否则似乎很难解释。从这里可以发现,不少通常归因于女巫咒语的疾病和症状,在将来或许会有比较令人满意的解释 ”。因此,“各种奇怪的抽搐都是这种疾病的普遍特征,不应该认为是巫术的力量或恶魔的把戏,因为虽然看起来很奇怪,但只是自然原因产生的,并不需要驱魔,而是需要其他治疗方法 ”。威利斯认为歇斯底里“在妇女的疾病中有如此恶名,以至于它承担了许多其他‘疾病 ’ 的过失:因为在任何时候,疾病都会以不寻常的方式或更原始的方式发生在女性体内,它的原因是隐藏的,并且治疗方法完全不确定 ”。

  虽然威利斯的“元气爆炸 ”说在今天看来荒诞可笑,但在当时具有重要意义。他是最先使用“神经 ”(neurology)一词的人,因此被称为“神经学之父 ”。神经系统的说法令人满意地解释了心灵和身体的关联,并以某种方式在大脑中(或通过大脑和神经系统进行)交互。威利斯认为控制身体的“动物元气 ”是二者关联、交互的重要 媒介,也是诸多疾病和病理的源头。他将这一新医学领域称为“神经病学 ”(neurologie),该领域涉及许多“最重要 ”的人体器官。这种说法符合当时的认知:对于 17 世纪和 18 世纪的英国人来说,各种疾病都是体质性疾病,是潜在的全身性疾病的症状。人们以整体的方式看待疾病,局部出现的症状通常只是人体平衡的深层次问题的表现,因此,疾病特异性的概念被轻视。

  “英国的希波克拉底 ”——托马斯·西德纳姆(Thomas Sydenham,1624-1689) 医生驳斥了仅有女性会出现歇斯底里症状的观点。他认为不仅女性,而且男性也会受歇斯底里的影响。其病因有内外两种:内因是“对于女性称之为歇斯底里、对于男性称之为疑病症的疾病都源于动物元气的混乱”;外因是身体过多的行为或心绪过多的感情——突发的愤怒、痛苦、恐惧或其他类似情感。女性更容易患歇斯底里,因为她们的体质更精致,并且主要在家内承担照护家人的职责。歇斯底里的女性会在没有任何明显原因的情况下陷入痉挛,时而大笑,时而哭泣。西德纳姆开始用环境和文化因素解释歇斯底里。他观察到,歇斯底里症状的发生总是由于患者周围环境带来的紧张和压力, 如玛丽见到伊丽莎白之时。即使时代不同,症状本身并没有太大改变,如不自主地昏厥、痉挛、抽搐、进食、睡眠障碍、暂时失声和失明等。因此西德纳姆认为歇斯底里是一 种由情绪激动和身体衰弱所导致的疾病——如在“身体紊乱 ”之时发生“心绪不宁 ”;再如“长期禁食和过度排泄之时 ”(如放血、排便或催吐),这些是都是身体难以忍受的。他认为歇斯底里是“所有慢性疾病中最常见的”,由此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使其成为一种真实的疾病。最重要的是,他称之为“心智的痛苦 ”(an affliction of the mind),用我们当代的语言表述,即心理疾病,因此跟巫术、恶魔没有任何关系。根据西德纳姆的推断,歇斯底里在 17 世纪之前并不普遍,但到了 17 世纪末,随着人口增加,城市规模扩大,在复杂的城市环境中,歇斯底里患者逐渐增多,并且随着社会环境(如政治制度、经济条件等)日益复杂,人数还会继续增加。毫无疑问,这种推断无需用历史哲学或医学哲学来解释,但确实展示了西德纳姆对文化与疾病关系的深刻见解。

  英国医生乔治·切恩(George Cheyne, 1672-1743)著有《英国病——关于各种神经疾病的论文》一书,在书中他更明确提出:“希望我已经用简单的、自然的和可理解的原理解释了神经性不适的本质和原因(迄今为止被认为是巫术、妖术、法术和魔鬼附体,并且一直是无知的源泉),这是根据简易的原则、最佳和最健全的自然哲学原理得出的结论。”之后,大多数医生都用神经原因来解释歇斯底里病因,如苏格兰医生罗伯特·怀特(Robert Whytt, 1714-1766)认为歇斯底里是由于神经纤维无力而引起 的;苏格兰医生威廉·库伦(William Cullen, 1710-1790)则将其归因于大脑中神经液体流动的减慢。18 世纪时所有医生都一致地否认歇斯底里症状是子宫移动所致。

  综上,乔登、威利斯、西登那姆、切恩等人通过把歇斯底里“疾病化 ”而使之科学化。他们强调人类生活中“心智 ”(mind)的重要性,呼吁启蒙科学的阳光以及理性的态度。随着 17 世纪科学革命的发生,医学理论的范式也发生了转变。“神经性的 ”(nervous)最终成为歇斯底里的病因,也成为广义的歇斯底里和忧郁症的代名词。直到 19 世纪,歇斯底里才成为疾病的分类术语——笔者将之定义为“歇斯底里症 ”。乔登、威利斯、西登那姆等人将歇斯底里病因的解释从子宫转移到大脑,逐渐把歇斯底里从巫术的缠绕中剥离出来,使之“去神秘化 ”。这种范式的转变对于理解和解释歇斯底里非常关键,对医学的发展很重要,同时对社会的进步更重要。正如美国学者韦斯所说,仔细研究《女巫之锤》,“毫无疑问地揭示了许多(如果不是大多数)巫师以及其中描述的大量受害者只是歇斯底里(的患者),她们患有局部瘫痪、失声、失明和抽搐,最重要的是,充满各种性妄想 ”。

  结 语

  考察玛丽-伊丽莎白案以及近代早期医生们对歇斯底里的各种解释,我们认为这一时期英国社会对歇斯底里的认知仍旧处在迷雾之中。但同时人们的认知也经历了巨大的转变,直到 19 世纪歇斯底里成为疾病分类的术语。据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首先,近代早期英国对歇斯底里的认知处于从恶魔附体、巫术作祟到身体疾病的过渡时期。对“歇斯底里主要是一种妇科疾病 ”的解释是根据希腊模式构建的,激活了疾病概念中的性别污名化。歇斯底里成为指责、污名化女性的代名词。当然污名不是什么新鲜事,数百年来,它一直伴随着精神错乱的诊断。不仅如此,歇斯底里的症状还被认为是耻辱、不节制的代价——尽管没人能提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论来解释这种观点。即使诸多医生提出歇斯底里是疾病,但并不能解释清楚歇斯底里的致病原因。

  其次,近代早期歇斯底里仍旧与巫术缠绕。正如当代美国学者马克·米卡勒写道:“在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歇斯底里的诊断场景从医院转移到教堂和法庭,(这两地)现在成了壮观的审讯场所。官方的女巫检验手册——通常是恶毒的厌女症(者所写)——提供了检测、折磨、有时处决女巫 / 歇斯底里(之人)的说明。此类调查的数量仍然未知,但据信数量众多。”歇斯底里的迹象和特征在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未变。从中世纪晚期到 17 世纪新英格兰的萨勒姆女巫审讯,都使用相同的标准来判断女巫,如用尖锐的针刺伤女性,检验她们是否被魔鬼附体,那种不敏感的皮肤被认为是巫术的绝对标志。但乔登认为玛丽在痉挛的时候对针扎、火烧没有感觉是正常的, 他也拒绝认为麻木、抽搐、痉挛、进食难以下咽,以及看见特殊的人痉挛发作是巫术的结果。如果患者通过禁食、祷告恢复正常是由于患者信任这种方法,并对这种方法感到放松。乔登提出的子宫致病说力图从医学上解释歇斯底里,但玛丽-伊丽莎白案的判决结果让我们看到这种努力并不成功。

  再次,医学与宗教争夺解释人体的权威,歇斯底里开始与巫术剥离。虽然在 17 世纪上半叶歇斯底里尚未成为确切的疾病类别,但医生们熟悉人体组织的变幻莫测,他们坚持认为患者生病、发烧或疯癫都应该由医生诊治。乔登、威利斯、西德纳姆、切恩等医生坚信所谓的恶魔附体的迹象——抽搐、麻醉、昏厥、痉挛——是疾病的结果, 而不是撒旦的作为。医生们坚持关于身体的、心智的疾病应该属于医生的职责范围, 而不应该由宗教界人士负责解释,更不应该由他们负责治疗。他们努力从神学家那里夺回歇斯底里的解释权,认为这是一种疾病,而不是罪(sin),是医生而不是教士应该拥有解释人体的权威。正如米卡勒写道:“文艺复兴后期见证了欧洲大陆巫术狂热的高潮,但作为回应有大量努力来重新定义歇斯底里的概念。这些基于科学和人道主义的努力与英国和西欧科学革命的开始相呼应。瑞士的帕拉萨尔苏斯、荷兰的约翰·韦耶(Johann Weyer, 1515-1588)、法 国 的 安 布 罗 瓦 斯·帕 雷(Ambroise Pare, 1510- 1590)和英国的爱德华·乔登强烈主张歇斯底里是一种具有自然主义原因的医学病 状,试图从宗教和魔法领域重新夺回这种疾病。因此,他们认为,它不需要宗教谴责或法律惩罚,而是需要医学的帮助。”

  最后,我们要了解,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来说,歇斯底里仍然在一个超自然和恶魔世界的暮色中徘徊。“我们可以把这次事件(玛丽-伊丽莎白案)当作迷信与科学之间的冲突,发生在‘一群紧抓着神秘学不放的人 ’与‘一群认为世界纯粹根据自然主义运作的人 ’之间的斗争。”科学与神学对于玛丽症状的解释,意见完全相左:科学援引自然主义,神学则诉诸超自然主义。随着印刷术的传播、文艺复兴对希腊罗马医学思想中关于精神疾病知识的重新发现,巫术、附体的观点面临着越来越大的挑战,人们对歇斯底里的解释开始趋向自然主义,而且随着识字率的提高,人们逐渐接受这种自然主义的解释(即医学的解释)。不过这种转变是缓慢的,古老且传统的超自然主义解释仍然存在且具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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