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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美西斯城与古埃及拉美西斯时代的对外交往
作者:郭丹彤 李阳 来源:《新史学》(第三十一辑) 时间:2024-01-22

  拉美西斯城位于尼罗河三角洲的东部地区,是埃及内陆通往东地中海地区的必经之地。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拉美西斯城倍受第十九王朝法老的重视,成为第十九王朝和第二十王朝,也即拉美西斯时代埃及的陪都。尽管古代埃及原始文献对拉美西斯城有所记载,但其确切位置在却始终没有被勘定。直到1978年,由比塔克率领的奥地利考古队在堪提尔发现了一座拉美西斯时代的大型宫殿的遗迹,拉美西斯城的具体地理位置才得到确定。此后,以比塔克为首的考古学家在堪提尔地区继续进行考古发掘,并陆续出版了相关考古报告。基于考古报告和原始文献材料,拉美西斯城的城市规划已初步确定。该城毗邻佩罗西可支流,城市的中心区域是一座大型的王室宫殿以及阿蒙—拉—哈拉凯蒂—阿图姆神庙,贵族居住区分布在宫殿的西部和西南部,而平民居住区则分布在宫殿的东部。整座城市划分为四个区域,并以四位神灵的名字命名:西区名为阿蒙,东区名为阿施塔特,北区名为奈伯谢,南区名为塞特,四个区都修建了相对应神灵的神庙,并与中心的神庙有道路相连。城区的南部主要为军事驻地,有战兵兵营、王室马厩以及行政区,同时也分布着青铜生产工坊、玻璃生产工坊、彩陶生产工坊等经济部门。塞特区与希克索斯人的都城阿瓦里斯城重合,留存着自希克索斯王朝时期遗留下来的塞特神庙、第十八王朝早期的宫殿遗址、阿瓦里斯港、以及霍连姆赫布要塞。在城市周围还分散着拉美西斯时代的墓群,但目前发现的数量较少。

  鉴于城市的布局和规划,学者们推断拉美西斯城是拉美西斯时代一个极其重要的军事基地,充当着北部的边防城市,并威慑叙巴地区的属国,军事功能显著,同时也是埃及北部的行政中心。此外,作为连接西亚和埃及的枢纽,有学者根据考古报告中出土的赫梯盾牌、迈锡尼陶器以及彩色玻璃,认为拉美西斯城有着贸易职能,是当时重要的手工业城市。

  上述研究多立足于城市的个体研究,而对当时的历史背景少有分析,因而对于拉美西斯城的兴起以及发展过程并没有较为完整的研究。为此,本文拟从对外关系这一角度入手,考察拉美西斯城的兴起与埃及的统治政策之间的联系,并将拉美西斯城的城市职能放置于埃及与周边地区的对外活动中考察,进而揭示公元前两千纪后期的东地中海世界的格局。

  一、风起云涌:后阿玛尔纳时代的东地中海世界

  第十八王朝的第一位国王阿赫摩斯一世将统治埃及近一个世纪之久的希克索斯人驱逐出了埃及之后,为防止希克索斯人的卷土重来,旋即在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展开了一系列军事活动,以有效地巩固埃及的北部疆域。经过了几任法老的努力,埃及的势力范围北达乌伽里特,与米坦尼、巴比伦等国势均力敌。至阿蒙霍特普三世统治时期,整个东地中海世界的冲突减少,这一地区开始进入和平交往的时代,即阿玛尔纳时代。这一时期,在埃及内部,埃及国王埃赫那吞开始了一场改革运动,推崇信仰阿吞神,进而试图改变埃及传统的多神教信仰。为了对抗以阿蒙祭司为代表的反对势力,推行他的改革措施,埃赫那吞由底比斯城迁都至阿玛尔纳城,着力于国家内政。从阿玛尔纳书信可知,面对北部属国需要埃及派遣军队的多次请求,埃赫那吞没有答复,属国之一图尼普就曾向埃及写信控诉二十年来都没有收到埃及的回信,“现在,你的城市图尼普正在哭泣,流着泪,我们无法掌握他,我们已经持续向国王,我的主人,埃及的国王,写信二十年之久,我的主人却没有向我们传达只言片语。”埃赫那吞的不作为为之后埃及对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属国的失控埋下了隐患。埃赫那吞死后直到第十八王朝末期,埃及国力衰微,王位更迭频繁,埃及在叙巴地区的权威一落千丈。

  与此同时,赫梯兴起于小亚细亚地区。赫梯迅速崛起之后,首先开始了与米坦尼的争霸战争,并取代了米坦尼在叙巴地区的霸主地位。埃赫那吞对西亚事务的不作为使埃及部分附属国纷纷背弃了之前对埃及的宣誓效忠,转向赫梯,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阿穆如。阿穆如位于叙利亚中部的沿海地区,处于奥伦特河和东地中海之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阿穆如的大部分国土处于米坦尼控制之下,但其位于苏穆尔的一个港口则被埃及控制着,因此阿穆如实际处于米坦尼和埃及的共同控制之下。米坦尼在叙巴地区势力衰颓之时,阿穆如也曾向埃及汇报赫梯在逐步接管米坦尼在这一地区的属国,甚至在埃及的默许下利用这一混乱状况展开了扩张行动,发展成为这一地区的一个重要势力。然而,阿穆如对待埃及和赫梯的态度却摇摆不定,且埃及的控制也逐渐削弱,在阿穆如国王阿卜迪阿施尔塔统治时期,埃及已经无法再控制苏穆尔港口,到阿兹如统治时期,面临着赫梯势力的不断渗透,以及埃及对这一地区局势的放任,加之赫梯对于不顺从地区的残酷镇压,阿穆如最终成为了赫梯的属国。

  米坦尼在争霸战争中的失势标志着和平的阿玛尔纳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而丧失了米坦尼这一盟友的埃及也必须开始直面赫梯的挑战。图坦卡蒙统治时期,埃及曾与赫梯在阿穆基交战,图坦卡蒙去世之后,王后安克塞娜姆向赫梯国王舒皮鲁利乌玛写信,鉴于她并无子嗣也不想与她的臣子成亲,王后希望舒皮鲁利乌玛能够送来一名王子与她成婚,并成为埃及的统治者。尽管舒皮鲁利乌玛对此有些许怀疑,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将王子赞南扎送往埃及,然而这名赫梯王子在旅途中遭遇伏击,不幸丧命。赫梯国王因此展开了对埃及的军事行动,埃及最终战败,并被赫梯掠走了大量战俘。

  第十八王朝的最后一位法老霍连姆赫布不仅结束了国内的混乱状况,也开始挽回埃及国际关系上的颓势。在图坦卡蒙统治时期,霍连姆赫布就担任着“国王副手”一职,负责国家的军政大事,其位于萨卡拉的私人陵墓装饰壁画展现了外国首领埃及祈求和平,以及戴着手铐的战俘被拴着绳子游行的场景。霍连姆赫布登基后,重新宣布了埃及对巴勒斯坦南部地区的所属权,并试图出兵收回卡迭石,但最终失败。鉴于赫梯此时也经历了一场瘟疫,因此双方签订了休战合约。

  霍连姆赫布将王位传给了当时的宰相普—拉美斯,也即拉美西斯一世,埃及进入第十九王朝统治时期。拉美西斯一世即位仅一年多就去世了,其子塞提一世即位。塞提一世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他在拉美西斯一世统治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对西亚地区的征服活动。卡纳克神庙墙壁上的铭文记载了他统治第一年就对巴勒斯坦南部的沙苏地区开展过军事活动。此后他又多次在巴勒斯坦地区征伐,夺回了埃及在第十八王朝末期丢失的领地。他还与赫梯人在卡迭石交战,并取得了胜利:“神圣的鹰,羽毛明亮,像拉神的威严一样在天空翱翔;顷刻之内,在这片土地上徘徊的狼,怒目而视的狮子,行走在各国人迹罕至的道路上;威武的公牛,有角,有心魄,击打亚细亚人,打倒赫梯人,杀了赫梯人的首领,(赫梯人)倒在他们的血泊中,向他们中间冲去,如火焰的舌头,把他们变成不存在的东西。”最终卡迭石成为埃及和赫梯之间势力范围的分界线,埃及与赫梯处于剑拔弩张的对立中。

  后阿玛尔纳时代的东地中海世界已不再如过去一般稳定,新旧势力的更替势必带来新一轮的争霸战争。由于国内的改革以及后续的社会动荡,埃及错失了米坦尼失势后向叙利亚—巴勒斯坦北部地区继续扩展的机会,反而被赫梯抢夺了扩张势力的先机,丧失了诸多战略要地。自阿玛尔纳时代起埃及就已深深融入进东地中海世界,因此这一地区大国关系变化势必给埃及带来深刻影响。面对着强大的对手,埃及统治者意识到保守的对外政策已经无法适应东地中海世界政治格局的变化,只有采取更为强硬的对外政策才能来捍卫埃及的海外属地。

  二、“军队集结之处”:拉美西斯城的建立与拉美西斯时代埃及的对外政策

  拉美西斯二世统治时期,在埃及三角洲的东北部兴建军事重地拉美西斯城,这一城市经过规划和扩建,成为了拉美西斯时代埃及的陪都。一座城市的兴起过程是复杂的,尽管地理环境对城市能否兴起产生了重要影响,但不是唯一因素。自后阿玛尔纳时代起,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埃及将政策重心从埃及南部的底比斯城转向北部三角洲地区,这是因为北部三角洲地区濒临地中海,便于埃及参与东地中海世界的事务。并且埃及三角洲与西奈半岛相邻,而西奈半岛富含铜矿,这就为武器生产提供了充足的原材料。同时这一地区支流遍布,可以通过水路,经由地中海北上,到达叙巴地区的沿岸国家。分布在三角洲东部的沼泽和湖泊亦为该地区提供了天然的保护屏障。因此,自第十九王朝开始,埃及北部边境军事要塞的数量便逐渐增加,诸要塞之间均有严密的道路网连接,并设有粮仓,同时大量人员被迁徙并定居于此,以充实边境人口。如此安排之下,沿海地区重要的淡水资源以及通往西奈、东地中海的交通要道便被埃及牢牢把控。

  然而自第十八王朝以来,埃及的首都仍在上埃及的底比斯,以当时的交通条件,从底比斯到达尼罗河三角洲需要三周的时间,政令的上传下达以及战争的前期准备将耗费过多时间,而第十九王朝初建时期,埃及对叙巴地区的威慑力较之于第十八王朝强盛时期有所衰弱, 与此同时强盛的赫梯却在该地区攻城掠地,这些因素都将对第十九王朝时期埃及的对外战略的实施造成影响。为了解决首都底比斯远离北部地中海沿岸所带来的埃及无法对叙巴地区事务采取快速反应的问题,早在第十八王朝时期,临近三角洲地区的孟菲斯城就已经作为下埃及的政治中心,成为当时重要军事据点。因此,当第十九王朝兴起时,在三角洲地区建立一个新的军事中心势在必行。基于拉美西斯一世出身于三角洲地区的阿瓦里斯家族,而曾经作为希克索斯王朝时期首都的阿瓦里斯城恰好位于尼罗河的佩罗西可支流,水运畅通。因此,拉美西斯二世决定在阿瓦里斯城的基础上建立新都拉美西斯城。根据在这一地区考古发现的装饰有塞提一世荷鲁斯名的瓷砖残片,我们可以推断塞提一世在此建造了一座王宫,并开始建立小规模的青铜冶炼工坊,这或许就是拉美西斯城最初的规模。在塞提一世统治时期,拉美西斯城开始成为王室居住地,并有小规模的经济活动。

  由此,拉美西斯城兴起的原因有二:一方面,作为第十九王朝法老的龙兴之地,在此建立陪都更有利于巩固统治。拉美西斯二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这座城市,并大肆修建宫殿和神庙,意欲打破旧有的统治秩序,建造一个“剥离的首都”。新首都远离第十八王朝时期的旧首都底比斯,有利于摆脱原有的王室和贵族的势力影响,达到稳固新政权的目的。另一方面,拉美西斯城坐落于埃及的东北部边境,是埃及北部边防的主要组成部分之一,具有重要的军事意义。在拉美西斯城的主城区,发掘出了王室马厩,以及迄今为止近东地区的第一座战车兵营。在城区还发现了一处大型的青铜生产工坊和兵器铸造厂,出土了大量的战车零部件。战车和战马的使用都是希克索斯人统治期间传入埃及的,此后在新王国时期的战争中,战车成为战争的主力,战车的多寡直接影响到战争的结果。自拉美西斯二世在此建都开始,拉美西斯城的军事驻地功能日益突出,而这与埃及和赫梯之间持续的争霸战争密切相关。

  在拉美西斯二世统治第四年埃及发动了对西亚的远征,占领了阿穆如,由此触发了在叙巴地区与赫梯长达数十年的争霸战争,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卡迭石战役。卡迭石位于奥伦特河山谷中,控制着连接叙利亚内陆和地中海沿岸的贸易路线,埃及与赫梯为了这一城市控制权曾发生了多次战争。拉美西斯二世统治第五年,埃及军队从拉美西斯城出发,北上进入叙巴地区。埃及军队大约两万人,分为阿蒙军团、拉军团、普塔军团和塞特军团,由拉美西斯二世亲自率领。在通过奥伦特河南部树林到达沙布图纳时,埃及捉到了两个赫梯间谍。在间谍的错误情报诱导下,拉美西斯二世带领两个军团前往卡迭石,陷入了赫梯提前埋伏下的包围圈中。尽管后来埃及的援军及时赶到,但拉美西斯二世在这场战役中损失惨重,并未能如愿收回卡迭石。

  尽管拉美西斯二世在国内将这场战役渲染为一次胜利的战争,但显然埃及的表现并不能让叙巴地区的附属国信服。在拉美西斯二世统治的第五年至第八年,叙巴地区的阿斯克隆、加利利西部的部分城镇以及达普尔等地区相继发生叛乱,拉美西斯二世率军前往平叛。“他(拉美西斯二世)的名声每日传扬,他的四肢充沛力量,犹如火焰,好似在边境奋战的公牛。他抓住了他所征服的一切,无一人从他手中逃脱。”随后,拉美西斯二世继续向北征战,重新征服了纳哈林地区,深入至奥伦特河谷地带。同时,赫梯也在不断向南推进,并曾短暂征服了塔博尔地区。由此,在卡迭石战役之后,尽管埃及与赫梯或许并未正面交锋,但彼此仍然以扩张势力范围的形式继续暗斗,因此埃及军队需要足够的军事装备来增强战斗能力,以应变诡谲多变的周边局势,为此,拉美西斯城发挥了重要作用。根据考古报告显示,在塞提一世至拉美西斯二世统治早期,堪提尔一区(QⅠ)北部为青铜冶炼区,南部为青铜生产作坊,规模较小,到拉美西斯二世统治中期,北部的青铜冶炼区转变为战车训练基地,南部的青铜生产作坊规模扩大,这是是为了给战车部队提供更多的兵器,以适应争霸战争的需求。

  然而在拉美西斯统治的第二十一年,近东局势再次发生变化。这一年,赫梯国王穆瓦塔里去世之后,赫梯陷入了内外交困之中。在国内,赫梯因争夺王位发生了政变,损耗严重;在国外,新兴的军事强国亚述虎视眈眈,对赫梯的东部疆域构成威胁。在内外危机之下,新继位的哈图什里三世改变了先辈的对外政策,寻求与埃及再次结成同盟。拉美西斯二世统治的第二十一年,赫梯信使来到拉美西斯城,向拉美西斯二世提出和约:“那天,陛下在拉美西斯—美丽阿蒙之城……此时,赫梯的信使来了,他是国王的信使[……],乌塞尔玛阿特拉赛泰普奈拉[……]塔舒普和赫梯信使带来了赫梯伟大统治者哈图什里的一块银版,(使者)将这块银版带给法老,(是)为了向(法老)祈求和平……”,由此埃及与赫梯之间结束了争霸并签订了银板条约。在拉美西斯二世统治的第三十四年,他在拉美西斯城会见赫梯国王哈图什里,并迎娶赫梯公主,双方在拉美西斯城举行了仪式,这代表着埃及与赫梯的联盟关系进一步巩固。在城区发现的兵器铸造厂中出土了大量装饰有赫梯风格的盾牌,这些盾牌体现了埃及与赫梯之间的联盟,或是为了武装远嫁而来的赫梯公主近卫队而打造的。

  美楞普塔统治时期的一首赞美诗曾称赞拉美西斯城为“战车集结之处,军队集结之处,舰队集结之处”,这证明,拉美西斯城的军事职能并没有因埃及与赫梯的和解而逐渐消失。事实上,尽管与赫梯重归于好,此时埃及还面临着另一个边境危机,即游牧部落的入侵。美楞普塔统治第五年,利比亚人在首领梅拉耶的带领下,联合海上民族入侵埃及三角洲,甚至一度攻入了孟菲斯,“当九弓之人掠夺它的边境,叛乱者终日入侵它之时,这片土地是否会因为每个国家的入侵而被荒废?每个人都带着……来掠夺这些堡垒,他们一再袭击埃及的田地与河流,他们已经停了下来,他们花费了多日居留在此,他们已经到达了绿洲的群山,他们阻隔了托耶。”同样,在拉美西斯三世统治时期,埃及边境又发生了至少三次外族入侵事件,其中在其统治的第八年发生的海上民族入侵事件无疑最为严重。海上民族对整个东地中海世界的武装掠袭导致包括赫梯在内的近东地区许多国家和城市的覆灭,但埃及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成功将其阻拦,埃及能够在这场危机下幸存的原因之一正是其庞大的军队数量能够抵抗海上民族的武装移民。尽管对外扩张的军事行动逐渐减少,但持续的西部边境危机迫使埃及必须一直保持着强大的军备力量,以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

  三、“众人齐聚于此”:东地中海世界的交流互鉴与拉美西斯城的“国际化”

  根据《旧约·出埃及记》的记载,埃及法老为了控制人数渐多的以色列人,命令他们服劳役,为法老修建两座积货城,即比东和兰塞,其中“兰塞”就是拉美西斯城。这表明,拉美西斯城已然由最初的仅仅具有军事功能的边陲要塞,逐步发展为具有政治功能和经济功能的埃及对外交往的窗口。拉美西斯城的这一发展既有其自身优势的作用,亦受到了阿玛尔纳时代以来东地中海世界局势变化的影响。

  一方面,早在中王国时期,拉美西斯城所在的三角洲地区吸引了包括希克索斯人在内的众多外族人前来定居,他们的到来推动了早期埃及与东地中海地区的物质和文化交流。这一时期的墓葬中既有埃及风格的陪葬品,也有源自黎凡特地区的匕首、斧头和长矛等物品。为了安置人口,第十二王朝的统治者阿蒙涅姆海特一世在三角洲的东部建立了一个西亚工匠的居住点,这一定居点正是阿瓦里斯城的前身。希克索斯人以阿瓦里斯城为中心开始不断壮大实力,最终建立起第十五王朝,成为第二中间期时期埃及的主宰。为了更好地进行统治,希克索斯人借鉴了埃及的行政体系,采用埃及官职头衔。同时,他们利用了三角洲优越的水运条件,保持与西亚地区的密切联系,同时与塞浦路斯建立起贸易关系。

  因此,尽管作为异族政权的希克索斯王朝打破了埃及文明自身的生长,但也正是因为希克索斯人来自西亚,而使这一时期的埃及与西亚地区有了更多的交往,而当时的首都阿瓦里斯城则充当了两地交往的主要门户。希克索斯王朝被驱逐出埃及后,阿瓦里斯城的政治功能被削弱,但其经济功能却依然存在。第十八王朝时期,阿瓦里斯港已成为一个大型货运码头。在卡纳蒙的坟墓壁画中,我们可以看到阿瓦里斯港停泊着来自叙巴地区和爱琴海地区的货运船只,一个身着彩色服装的叙利亚船员正在搬运货物。由此可见,尽管拉美西斯城兴建于拉美西斯时代,但作为在阿瓦里斯城的基础上兴建的城市,它继承了阿瓦里斯城悠久的对外交往历史以及巨大的对外贸易潜能。

  另一方面,自阿玛尔纳时代起,通过联盟和联姻以及频繁的贸易活动,东地中海世界已经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到了拉美西斯时代,尽管阿玛尔纳时代业已形成的以外交和贸易为主的和平交往局面被打破,但因为交流互动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实际上这一时期的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间的交流更加紧密。埃及与赫梯缔结盟约划分了各自在叙巴地区的势力范围,也确保了这一地区较为安稳的整体环境,同时这一地区两国的附属国也愿意以中介者的身份为埃及和赫梯提供贸易服务,以求换取领土安全。地中海的开阔水域不仅是各国交战的战场,也是各国之间进行贸易和文化交流的天然通道。因为佩罗西可支流位于东北端,是通往叙巴地区最便捷的通道,所以毗邻这一支流的拉美西斯城自然成为埃及与西亚交往的重镇,容纳数百条船只的阿瓦里斯港自然也就成为埃及与西亚交往的重要港口。

  在拉美西斯时代,拉美西斯城不仅是埃及的主要贸易港口,亦是整个东地中海世界的贸易中心,为此,这一时期的拉美西斯城颂诗如此写道:“分配的地方是愉悦的,市场以及钱币,即葡萄藤蔓和其他商品。所有外国的首领都前来带着他们的产品。”这段文献中的“葡萄藤蔓”或许指的是葡萄种植园,在阿瓦里斯区的考古发掘中确实发现了葡萄种植园的相关遗址。这或许说明,拉美西斯城存在着国际葡萄酒贸易。此外,在拉美西斯城发现的来自阿哥斯地区的迈锡尼风格陶器也证明了埃及与爱琴海地区的贸易往来关系。

  然而,拉美西斯城并非仅仅是单向的贸易窗口。在城区南部的玻璃制造工坊中发现了生产彩色玻璃半成品的初级工坊,考虑到城区南部分布的青铜生产工坊能够为彩色玻璃生产提供染色材料,因此该城的玻璃生产主要是加工原材料、出口半成品。作为染色原料的铜锭来自于西奈半岛、塞浦路斯等地区,玻璃生产的原材料则出自埃及本土,这些原材料全部被运往拉美西斯城,并被制成彩色玻璃半成品。这些半成品一部分运往埃及国内其他地区进行再加工,另一部分则运往叙巴地区,并经过贸易流往整个东地中海世界。以这种方式,拉美西斯城既成为玻璃贸易的中转站,也成为埃及和东地中海世界贸易往来的枢纽。

  在跨区域交往互动之下,人员流动也随之而来。自拉美西斯时代以来,随着埃及融入东地中海世界程度的加深,拉美西斯城吸引了更多外族人前来定居,如在《出埃及记》中建设城市的以色列人,就是迫于生计来到埃及。也有部分外族人是出于政治原因而来,赫梯公主嫁往埃及之时,就曾带来了赫梯工匠和赫梯士兵,“看啊!赫梯的伟大首领已经前来,带着他的长女,带着许多贡品,应有尽有……赫梯的首领以及科德的首领和赫梯的民众,带来它们。他们翻越了群山,走过了艰难的道路,他们马上要抵达陛下的边境……”一些外族人供职于王室,担任着诸如“王室总管”之类的官职,美楞普塔统治时期就有一个名叫本阿森的外族人曾担任该职位。此外,在拉美西斯城还发现了大量的迈锡尼野猪牙头盔,这类头盔只有迈锡尼的高级军官才能佩戴,说明有迈锡尼人的军队驻扎于此。

  文化融合与物质互通相伴而来。随着跨区域贸易的开展以及外来移民的到来,各文明各族群的文化在拉美西斯城交流、融合,呈现出新特征。最为直观的表现就是埃及宗教信仰中西亚神灵的融入,西亚的阿施塔特女神传入埃及,并被埃及人所信奉就是一个例证。拉美西斯城的东部被命名为阿施塔特区,并建有供奉这位女神的神庙。在这一地区的考古发掘中人们发现了属于阿施塔特神庙的一块浮雕:一位法老向骑在马背上的阿施塔特女神献祭。这座神庙建立在战车兵营附近,而阿施塔特的主要司职为战争保护女神。同时,拉美西斯城也将埃及文化传播到东地中海世界。第二中间期时期,希克索斯人曾将埃及的塞特神视为自己的主神,并将它和西亚地区的风暴神巴奥融合在一起。这一复合神形象在拉美西斯时代再次复兴,并以拉美西斯城为其崇拜中心。巴勒斯坦南部地区出土的大批圣甲虫印章可以被分成五类,其中一类的圣甲虫印章设计图案就是巴奥—塞特的相关形象,这表明埃及的宗教信仰已经辐射到叙巴地区。

  战争、外交和贸易为人员流动和文化传播提供了前提。拉美西斯时代,埃及文明不再囿于本土,而是向更为广阔的东地中海世界辐射。在强大的军事力量庇护下,拉美西斯城港口的货运船只络绎不绝,城市中生活着来自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的居民,在这里,他们可以继续自己的宗教信仰,拉美西斯城已然成为东地中海世界的国际化都市。尽管由于埃及人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观导致他们对外族人的轻蔑态度仍然存在,但另一方面,只要外族人进入埃及疆域之内就被视为埃及人的世界观又使埃及人与外来移民友好相处,并逐步融合。这正如阿纳斯塔西纸草第二卷所描述的:“众人离开了他们的城镇,众人齐聚于此……赫梯首领向科德首领说:‘这是为你所建之地,让我们一起前往埃及!’”

  结语

  一座城市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展现了一种文明的发展。作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建造的城市,拉美西斯城的建立和发展与拉美西斯时代埃及的对外政策,以及公元前两千纪后期东地中海世界的局势息息相关。阿玛尔纳时代以来,埃及对叙巴地区的忽视,以及埃及国内的混乱状况使其丧失了叙巴地区大部分附属国。第十九王朝统治者为了再度恢复昔日帝国的辽阔疆域,开始将统治重心向北转移。为此,拉美西斯二世修建拉美西斯城作为埃及北部的军事重镇,以便于更好地在叙巴地区的进行争霸活动,并巩固北部边防。

  由于赫梯在西亚地区的强势崛起,埃及与赫梯的争霸最终以缔结盟约、政治联姻的方式暂时告一段落。但这并不能保证埃及与东地中海地区之间长期处于和平的态势,拉美西斯城的建立则为埃及与东地中海世界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中提供了先决条件。伴随着拉美西斯城“国际化”程度的加深,埃及文明自阿玛尔纳时代以后与东地中海世界的融合程度进一步深化,为之后出现的东地中海世界共同体的形成奠定了基础。然而,东地中海世界各国各地区联系的日益紧密不仅可以使它们共同发展,在危机来临时,也将导致它们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相继消亡,公元前12世纪,也即新王国末期的海上民族入侵,就是东地中海世界走向一体化进程中的一个必然结果。在海上民族的冲击下,赫梯等西亚国家相继灭亡,埃虽抵挡住了海上民族的入侵,但却开启了埃及文明走向衰落的进程,而拉美西斯城则成为埃及文明从封闭到开放,再到衰落的历史见证。

  (作者郭丹彤,系上海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李阳,系上海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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