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尊号之制,是皇帝制度在唐代的新发展。唐朝之后,宋、辽、西夏甚至渤海国,都继承了尊号之制,甚至一直到清朝都有回响。表面上看,尊号只涉及皇帝,但事关政治理念和统治政策,并形成了一套程序性制度,是唐史研究的重要课题。尊号之制创始于武则天,武周给唐朝带来的不仅是挑战,也有制度创设。利用尊号展现新政治理念,从此成为唐朝政治的一个新现象。尊号之制,绝非单纯的朝廷政治游戏,因为与大赦联结在一起,从而成为政治宣导和社会治理的重要形式。
关键词:唐朝;皇帝制度;尊号;武则天;大赦
尊号是唐代皇帝特有的一种称号。自武则天发明以来,作为皇帝制度的一部分,尊号形成了一个新的政治传统,与皇帝的帝号、庙号、年号、谥号等相提并论。本文讨论唐代皇帝尊号问题,尊号是唐代发明的,围绕尊号形成的尊号文化值得探究。
一、尊号的适用范围
皇帝”作为尊号使用,具有独占性,非皇帝身份的人无权使用这个尊号。因为“皇帝”尊号的至上性,围绕这个尊号,形成了一个尊号系统,如皇后、皇太子、皇太后等等,但皆以“皇帝”为核心。对比可知,“皇帝”是带来其他尊号的原因,所以其他尊号都具有附属性。皇帝的尊号属于皇帝制度的有机组成部分,皇帝的尊称始于秦始皇,这是众所周知,毫无疑问的。在讨论尊号的文章中,不少人从“皇帝”之称讨论开始,认为尊号也从始皇帝始。“皇帝”作为至高尊号的使用,为历代皇帝所继承,如果从尊号系统的视角看,这是基本尊号。本文讨论的“尊号”,不是“皇帝”这个基本尊号,而是以“皇帝”为基础的新加尊号。而这个新的尊号之制,是从唐代开始的。
最初讨论皇帝的尊号,有从秦始皇曾被推荐使用“泰皇”尊号的例证开始的。《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天下统一之后,朝廷讨论最高领导人的“尊号”,李斯等大臣确实推荐的是“泰皇”,但最后始皇帝亲自确定为“皇帝”。皇帝制度从此正式确立,国家最高领导人称“皇帝”,这是皇帝的尊号。此后,这个最高的尊号基本上相沿未改。对此,《册府元龟》有段总结性文字:“古者盛德之君,若九皇、五帝,皆典籍之所述也。夏商而下,降号称王。秦并天下,始兼三五而建号,然后尊极之名著矣。历代而下,遵而不易。时或因革,理非沿袭,踵事增华,其流弥盛。”“皇帝”这个尊号,是三皇五帝之后的“尊极之名”,后来主流是“遵而不易”,但也有“时或因革”或者“踵事增华”的情形。“时或因革”是很个别的情况,但“踵事增华”即锦上添花这种情况,系统而连续,影响巨大,即所谓“其流弥盛”。
所谓“时或因革”的例证并不多,共有五位皇帝。汉哀帝听信转运说,认为改个名号“陈圣刘太平皇帝”,就能代替西汉运转,成为一个历史笑话。北魏献文帝的情况是自己放弃皇位,但还不想放弃国家管理权,于是大臣们上奏:“汉高祖既称皇帝,尊其父为太上皇,明不统天下。今皇帝幼冲,万机大政犹宜陛下总之,谨上尊号太上皇帝。”大臣们的意思是,如果叫“太上皇”就跟汉高祖刘邦的父亲一样了,“明不统天下”。现在的情况是,皇帝年幼,国家还需要陛下,所以上尊号为“太上皇帝”,依旧管理国家。所以,这个“太上皇帝”就是“皇帝的皇帝”,是国家的最高领导人。这可以看作别出心裁的政治游戏。
喜欢搞游戏的皇帝还有北周孝闵帝,他接受西魏的“禅让”,即“天王位”,用“天王”取代“皇帝”。到明帝三年八月,“时崔猷为御史中大夫,以为世有浇淳,故帝王因以沿革。今天子称王,不足以威天下,请遵秦、汉,称皇帝,建年号。朝议从之”。折腾的结果,又回到皇帝称号之中。北周宣帝也是一个爱折腾的皇帝。“大象元年,自称天元皇帝,所居称天台。”当然没过多久,北周就被隋取代了,包括皇帝称号在内一切重回正轨。到唐朝,唐高宗也喜欢在名称上搞名堂,曾经把所有的官名改一遍,过几年再改回去。“唐高宗上元元年八月,皇帝称天皇,皇后称天后,以避先帝、先后之称。”这也是对皇帝尊号的更改,与后来的“加尊号”不同。
举证这些事例,可见围绕“皇帝”这个“尊号”进行变动的确有其人,但唯此五人,是个别行为。能够明确的是,所谓尊号,特指皇帝的称号,即使稍微扩大一点,也是最高领导人的称号。如汉高祖父亲被称作“太上皇”,虽然也叫“尊号”,但因为并不掌权,与本文讨论的对象不同。而北魏献文帝的“太上皇帝”则属于本文的范围之内,同时虽然另有皇帝,但大权在这位“太上皇帝”手中。附属性的尊号也应排除在外,比如唐高宗称天皇,武则天称天后,有人强调武则天的作用,其实,“天后”是附属性称谓,不具有单独尊贵的含义。从这个原则来看,皇太后的各种尊号,也在此列。
所以,中国古代的最高领导人,“皇帝”是基本尊号。本文讨论的对象,在这个基本尊号之外。以史书所记唐代皇帝的尊号来看,可以发现基本尊号与新尊号之间的关系。天授元年九月乙酉,武则天“加尊号曰圣神皇帝”。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十一月,第一次有了尊号,《旧唐书》的记载为“上加尊号为开元神龙皇帝”。武宗会昌二年(842)四月,群臣“请加尊号曰仁圣文武至神大孝皇帝”。所有这些叙述,都有一个重要动词“加”,词组读作“加尊号”。所谓“加”,即“皇太后”“皇帝”这些基本尊号外新加尊号。新尊号加在基本尊号之前,共同构成全部尊号,以表达最高领导人的新政治文化意涵。唐肃宗两次加尊号,到上元二年(761)九月,忽然下令“去尊号,但称皇帝”,返璞归真。而“去”与“加”正是方向相反的两个动词。重视这个“加尊号”的含义,在讨论“尊号”定义的时候,便容易理解“皇帝”这个基本尊号与所加尊号的不同。
《册府元龟》在皇帝的“尊号”门下,记述这些内容,表达凡这些都是皇帝的“尊号”。这些罕见的名号改动,自身不成系统,也缺乏连续性,后来的尊号,并没有受到影响,因此,不能以此证明“尊号”的成立时间。皇帝加尊号,是一种政治行为,并形成了一套制度规范,所以从尊号制度角度理解“尊号”成立史是比较适当的。同时,尊号制度一旦形成,便具有一定的稳定性,无论对当时还是后世。
总之,尊号属于皇帝制度,以皇帝为对象,但不包括“皇帝”这个基本尊号。
二、武则天发明尊号
即使承认唐朝是皇帝尊号的创立时代,具体而言,也并非没有争议。唐人封演在《封氏闻见记》中专门讨论过“尊号”,认为“则天以女主临朝,苟顺臣子一时之请,受尊崇之号,自后因为故事”。与封演大约同时的陆贽,曾同德宗讨论尊号问题,认为“尊号之称,本非古制”。宋敏求在《春明退朝录》中,很简明地指出:“尊号起于唐,中宗称应天神龙皇帝,后明皇称开元神武皇帝,自后率如之。”究竟是武后,还是中宗?司马光的观点综合一些,他认为:“尊号起唐武后、中宗之世,遂为故事。”后来的清代历史学家王鸣盛同样认为“生上尊号,固起于唐,前世未有”,显得比较笼统了。
武则天的历史创造是公认的,而尊号之制正在其列。武则天的第一个尊号是“圣母神皇”,加尊号的时间是垂拱四年(688)五月。此时的武则天还是皇太后,但此事对于她登上女皇宝座,意义重大。《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有记载,但《资治通鉴》的记述更加详细,其辞为:
武承嗣使凿白石为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末紫石杂药物填之。庚午,使雍州人唐同泰奉表献之,称获之于洛水。太后喜,命其石曰“宝图”,擢同泰为游击将军。五月,戊辰,诏当亲拜洛,受“宝图”;有事南郊,告谢昊天;礼毕,御明堂,朝群臣。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十日集神都。乙亥,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
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侄子,当时官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洛水出现了白石,因为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字样,被武则天命名为“宝图”,这就是祥瑞出的大事,而负责祥瑞事务的就是礼部。指出这个故事的实际操纵者为武承嗣,一定是在武则天的武周政权完结之后,比较接近事实真相。这么隐秘的政治行为,武则天只能依靠自己信任的人去完成。武承嗣自认为对武周立功甚多,后来曾希望成为武周帝业的继承人,都是有缘由的。
洛水出瑞石,《旧唐书》记作“四月”,《资治通鉴》记为四月“庚午”。五月戊辰为十一日,武则天下诏亲拜,证明获得武则天高度确认。此后的行动,都是瑞石牵引出来的,有事南郊,祭祀上天,表达对上天的感恩。御明堂,命群臣集合于神都,也都为同一事件。乙亥为十八日,正式接受“加尊号”为“圣母神皇”。
事件还没有结束。六月,“壬寅(十六日),作神皇三玺”。《资治通鉴》继续记载:
秋,七月,丁巳(一日),赦天下。更命“宝图”为“天授圣图”;洛水为永昌洛水,封其神为显圣侯,加特进,禁渔钓,祭祀比四渎。名图所出曰“圣图泉”,泉侧置永昌县。又改嵩山为神岳,封其神为天中王,拜太师、使持节、神岳大都督,禁刍牧。又以先于汜水得瑞石,改汜水为广武。
〔十二月〕己酉(二十五日),太后拜洛受图,皇帝、皇太子皆从,内外文武百官、蛮夷各依方叙立,珍禽、奇兽、杂宝列于坛前,文物卤簿之盛,唐兴以来未之有也。
如此漫长的时间完成这件事,应该不是武则天原有计划。八月发生琅琊王李冲等唐皇室诸王起兵反武事,军事镇压之后还有政治肃清,到十二月才算完成,这才继续已经耽搁一些时日的“拜洛受图”仪式。皇帝、太子、百官还有诸酋长都参与盛会,其规模巨大、仪式隆重都令人印象深刻,所以史书才会记载“唐兴以来未之有也。”
很显然,武则天对于“圣母神皇”尊号十分重视。只有来自最高政治层面的组织动员,才会有如此盛大的政治行为。此时,武则天在高宗去世之后独掌大权已经四年多,在经历了废中宗、扬州事变、杀裴炎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之后,武则天掌控最高权力已经稳如泰山。武则天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有高宗遗诏的嘱托,是合法的权力存在。何况,皇帝制度下一直存在太后称制的政治安排,这是一个悠久的政治传统。圣母神皇尊号,代表着武则天冲击新政治高度的开始。在此之前,包括扬州事变,在揭发武则天政治野心的时候,都存在证据不足的问题。
“圣母神皇”,可以分为两层含义理解,一是“圣母”,二是“神皇”。武则天是皇太后,当时皇帝睿宗的母亲,这是一个基本事实。描述这层关系的就是“圣母”,说皇帝的母亲是神圣的母亲,无可厚非。强调母亲的重要意义,无论在孝道的立场上,还是政治的立场上,理据充分。何况,从武则天的角度看,这也是很好的舆论铺垫。高宗上元元年,武则天提出“建言十二事”,其中一条是“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公认这是在为母亲争取孝道的权力。“圣母临人,永昌帝业”,这是来自上天的指点,皇帝母亲亲自领导人民,唐朝的帝业一定会永远昌盛。瑞石出于洛水,而洛水向来就是神水,“河图洛书”是经典故事。现在,经典再次上演,洛水再次表达上苍对人间的关注,给予武则天几年来统治唐朝以充分肯定。武则天郑重其事,予以隆重接受。
天意不仅表达了对武则天的现实肯定,还表达了对未来清晰的方向指引。“永昌帝业”,可以理解为唐朝的帝业永远昌盛,但是,如果理解为武则天圣母的帝业永昌,也不存在逻辑障碍。于是,武则天的尊号中出现了“神皇”二字。如果说“圣母”有表达武则天与睿宗皇帝实际关系的方面,那么“神皇”是什么含义?不可能再用伦理关系说明“神皇”。神,继续表达天意。神皇,不是皇帝,但类似皇帝、接近皇帝,也可以理解为皇帝的另一种表达。但是,“神皇”毕竟不是“皇帝”,依然存在模糊空间,可以保证武则天进退有余。七月,武则天宣布“宝图”为“天授圣图”,政治含义变得更加清晰。“宝图”可以有任何正面意义,但是“天授”一词,在中国的政治传统中,只有政权天授一个解释版本。
武则天的新尊号,具体象征了她的政治新方向。不用说,朝廷中的众臣已经顺从习惯,全面配合行动。琅琊王李冲等李唐皇室成员的反抗姗姗来迟,混乱而笨拙,但毕竟表达了反抗的意愿。然而,这些政治戏码,对于基层社会而言,遥远、神秘、完全无感。敦煌出土一件地方政府的官方文件——《沙州都督府图经》,其中记录了垂拱四年发生在敦煌的一件具有政治意义的事,其文如下:
野谷:右唐圣神皇帝垂拱四年,野谷生于武兴川,其苗高二尺已上,四散似蓬,其子如葵子,色黄赤,似葵子,肥而有脂,炒之作,甘而不热,收得数百石,以充军粮。
这条文献题为“野谷”,记入祥瑞类别中,属于敦煌上报的“廿祥瑞”之一。地方政府及时向中央报告祥瑞,这是当时的制度规定,非本文所论。我们关心的是对武则天的写法:“唐圣神皇帝垂拱四年”。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个说法是不成立的。武则天的尊号在天授元年改为“圣神皇帝”,但垂拱四年只能叫“圣母神皇”。垂拱四年,虽然是武则天掌权,但天下还是李唐的,李唐没有一位“圣神皇帝”。所以敦煌地方政府的写法,造成了历史书写的混乱,而这种混乱是因为混淆了“圣母神皇”与“圣神皇帝”。从垂拱四年这个时间点上看,这种名称的混乱,正是武则天希望的。她的政治探索,正一步步走向成功。
从垂拱四年开始,武则天的探索没有停止。武则天不是突然宣布称帝的,在正式称帝之前,她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不断地靠近帝座。如果把武则天的第一次加尊号“圣母神皇”看作第一步,那么转年正月,大赦天下,改元“永昌”,亲祭祀明堂,可以看作第二步。永昌年号,谁都知道来自“瑞石”,用瑞石文字作年号,是接受天启的进一步证明。在经过一系列的努力,如建明堂,为武家设立“崇先府”及其官属,改革历法,“诏书”改为“制书”,诸州各置大云寺等之后,九月武则天对帝座发起最后冲击:
九月,丙子(三日),侍御史汲人傅游艺帅关中百姓九百余人诣阙上表,请改国号曰周,赐皇帝姓武氏,太后不许;擢游艺为给事中。于是百官及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合六万余人,俱上表如游艺所请,皇帝亦上表自请赐姓武氏……庚辰(七日),太后可皇帝及群臣之请。壬午(九日),御则天楼,赦天下,以唐为周,改元。乙酉(十二日),上尊号曰圣神皇帝,以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以皇太子为皇孙。
在这些政治活动中,武则天一定是后台总指挥。九月九日,武则天宣布建立周朝,改元天授。三天以后,接受了新的尊号“圣神皇帝”。原来的“圣母神皇”,如今改称“圣神皇帝”,何其相似乃尔。“母亲”的意义没有必要再强调了,过渡性称谓已经完成使命。皇,本来就可以理解为“皇帝”,现在不过更明确而已。称帝前后的两个尊号,存在如此清晰的承继关系。由此可知,武则天发明新尊号,从最初就不是单纯的称号游戏,而是完整周密的政治推进计划,是武则天“称帝运动”的重要一环。从洛水出宝图接受第一尊号“圣母神皇”到称帝运动成功,接受“圣神皇帝”尊号,武则天的称帝运动如同行进在两个尊号之间,尊号的意义由此不可低估。
三、尊号体现政治理念
武则天创造了尊号,丰富了皇帝制度。尊号是围绕最高权力持有人进行的,不管是皇太后还是皇帝。“皇帝”作为秦始皇以来确立的基本尊号受到绝对尊重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太后武则天的第一个尊号是“圣母神皇”,利用模糊方式靠近“皇帝”但还不敢直接使用“皇帝”。而一旦称帝,尊号立刻回归,毕竟“圣神皇帝”比“圣母神皇”更标准、更正规。
尊号首先是新政治理念的表征。在“皇帝”尊号之前,再加新尊号,相当于对皇帝进行正面评价,同时也是新理念、新意识形态的一种强势表达。从政治行为观察,既是应对时局的一个措施,也是政治方向的宣导。武则天利用河图洛书经典制造天授政权的舆论,正式称帝之后改尊号为“圣神皇帝”,此后“圣神皇帝”就成为她皇帝尊号的基础,再有叠加或替换,但“圣神皇帝”一直未改。可见,武则天坚持自己的尊号以神圣为底色,这可以看作她自己的基本定位。
从表1中可以看到武则天尊号的变化历程,“圣神皇帝”一直是不变的部分。
称帝之后,武则天第一次加尊号是在长寿二年(693)九月,《旧唐书》记为“秋九月,上加金轮圣神皇帝号,大赦天下”。《资治通鉴》填补了日期,记载为“魏王承嗣等五千人表请加尊号曰金轮圣神皇帝。乙未,太后御万象神宫,受尊号,赦天下。作金轮等七宝,每朝会,陈之殿庭”。圣神皇帝是既有尊号,这次加的主要是“金轮”二字,这是佛教观念的体现,意在附会武则天就是转轮王,人间将迎来幸福的菩萨道。学者研究,这是武则天佛教王权观的鲜明体现,而“金轮”概念作为武则天的尊号也一直稳定存在。
新尊号使用不足一年,武则天又有了新尊号,长寿三年(694)“五月,上加尊号为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大赦天下,改元为延载,大酺七日”。《资治通鉴》的记载比较详细:“五月,魏王承嗣等二万六千余人上尊号曰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甲午,御则天门楼受尊号,赦天下,改元。”显然,“越古”是新增内容。关于武则天的新尊号,当时应该有重头文献予以解释,不过至今已经太少留存,有证据功能的文献大概非李峤所写《为杭州崔使君贺加尊号表》一文莫属。文中对武则天自然是百般歌功颂德,其中有“可使尧舜拥彗,禹汤扶毂;逾贤劫而首唱,邈梵天而高视;岂登三咸五,迈古超今而已哉!”越古,当有迈古越今之意。在李峤的文字中,尧舜等古代圣王都要为武则天清道,大禹商汤都要为武则天扶车,三皇五帝等都被武则天超越,所以是“越古”。
转年,“证圣元年(695)春一月,上加尊号曰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大赦天下,改元”。《新唐书》记载为:“天册万岁元年正月辛巳,加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改元证圣。大赦,赐酺九日。”慈氏是弥勒菩萨的别称,与金轮含义似有重复论证的问题。当然,如今已经成谜,因为一个月之后,武则天去掉“慈氏越古”之号,又回到“金轮圣神皇帝”尊号上。再过七个月,武则天加号“天册金轮圣神皇帝”。没有资料说明女皇为什么去掉“慈氏越古”。
观察武则天所加尊号,强调君权天授,这是传统儒家的重要政治观念。武则天从河图洛书故事中引申出来的宣传内容,都根植于中国传统,用《白虎通》的语言表述就是“所以表功明德,号令臣下者也”。武则天的“天册”与此前的天授,含义有一致性,强调政治的神秘主义,这可以看作帝王的共性。第二层面的含义,强调佛教观念,武则天十分突出。李唐宣扬道教,武周取而代之,没有理由再利用道教,选择佛教作为舆论工具,有必然性。金轮、慈氏的佛教性很明显。“越古”是传统帝王关于功勋卓著的表达,业绩超越古今帝王的夸大之词,在皇帝的赞颂中已经很常见,加入尊号中,也是最基本的内容。用皇帝尊号的方式表达某种政治理念,方式有所创新,可以看作中国历史上的一种新政治现象。如果说,以往的皇帝制度中,展现类似观念主要通过年号来进行的话,那么尊号则是年号之外的新形式。以武则天的例证来看,接受新尊号,也可能同时改元。如此,则具有多重政治理念表达的意味。
唐中宗的第一个尊号是“应天皇帝”,强调天命神授的意味明确。第二个尊号增加了“神龙”,而神龙本来就是中宗的年号。把年号加入自己的尊号中,唐中宗是第一位。神龙三年即景龙元年(707),七月太子重俊发动政变,功败垂成。“八月,戊寅,皇后及王公已下表上尊号曰应天神龙皇帝,改玄武门为神武门,楼为制胜楼。宗楚客又帅百官表请加皇后尊号曰顺天翊圣皇后。上并许之。”上尊号的举动,其实在庆祝政变未成。
后来玄宗把这个先例继承下来。对于唐玄宗而言,“开元”首先不是作为年号而是作为尊号使用的。开元神武,是在庆祝玄宗通过一系列武力行动,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正在开创一个时代。开元元年是先天二年,当年七月,玄宗政变铲除太平公主势力,睿宗交出所有权力。唐玄宗加尊号为开元神武皇帝,“(十一月)戊子,受册”。两天之后,玄宗宣布改元,新年号就是“开元”。尊号和年号,应该是一并筹划的。年号的政治意涵研究者尽知,而尊号一体,自然也显示出政治观念。
玄宗的尊号中加入开元、天宝年号,后来的皇帝,肃宗的尊号中有“乾元”这个年号,代宗有“宝应”,宪宗的尊号中有“元和”,这可以看作唐代尊号的特点之一。当然,年号之外的尊号更普遍,整体上依然能够显现时代特色。玄宗每次增加二字尊号,最后尊号为“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孝德证道皇帝”,“皇帝”基本尊号之前,竟然长达十四字。而玄宗尊号的基本理念,除了文武并神之外,就是道教理念如“应道”“证道”等。在尊号问题上,热衷此道的应以玄宗为最。他不但自己反复加尊号,还多次给祖先加尊号,如给高祖至睿宗等五帝皆加“大圣皇帝”的尊号等。
宪宗皇帝有两次上尊号的经历,第一次是在元和三年七月,上尊号为“睿圣文武皇帝”,第二次在元和十四年(819),上尊号“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宰相崔群就因为宪宗尊号事,被赶出了朝廷,外放为湖南观察都团练使。《旧唐书·皇甫镈传》记载道:
崔群有公望,为搢绅所重,屡言时政之弊,镈恶之,因议宪宗尊号,乃奏曰:“昨群臣议上徽号,崔群于陛下惜‘孝德’两字。”宪宗怒,黜群为湖南观察使。
具体崔群是什么说法,《资治通鉴》的记载比较可靠:
初,群臣议上尊号,皇甫镈欲增“孝德”字,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崔群曰:“言圣则孝在其中矣。”镈谮群于上曰:“群于陛下惜‘孝德’二字。”上怒。
在强调以孝治天下的时代,唐代皇帝的尊号多带“孝”字,表明他们是这方面的楷模。不让宪宗尊号中明确出现“孝德”概念,难怪皇帝会大怒。如果按照崔群的逻辑,此前的皇帝尊号中“圣”“孝”共存的现象也不能得到解释。总之,还是因为宪宗重视自己的尊号,才会被皇甫镈利用。
《册府元龟》中有一个唐武宗加尊号的记载,会昌“五年正月己酉朔,太尉兼门下侍郎、平章事李德裕及文武百官、太常卿孙简等六千二百二人等奉玉册、玉宝上尊号曰仁圣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初,徽号内无道字,有中旨令加之”。足见唐武宗对于“道”字的重视,而他的意见当然被采纳。
为皇帝加尊号,不断累积,不断添加,最后尊号越加越长,以玄宗为最。唐代皇帝的尊号故事,到玄宗也进入巅峰状态。此后皇帝,多把加尊号当作一种政治传统对待,加上时局每况愈下,尊号之制处于一种维持状态而已。
四、加尊号的基本程序
尊号在唐代不仅是一种重要的政治观念,也形成了一套程序性规则,是名副其实的尊号之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赞成加尊号这种活动的,有的皇帝甚至抱有深刻的批判态度。但在唐朝,为皇帝上尊号还是一个新政治,并且很快就制度化,程序的规范比较清楚。
首先,群臣上表请求皇帝加尊号。尊号是皇帝专属,但不能由皇帝提出。群臣上表,根据天意人心,认为皇帝功高绝世等等,应该加某某尊号。群臣,通常以宰相为首,如上文所列魏王武承嗣等。为皇帝加尊号,是最高级别的政治行为,并非一般臣下都可以参加。武则天天授二年(691)正月,“饶阻尉姚贞亮等数百人表请上尊号曰上圣大神皇帝,不许”。姚贞亮虽然纠集几百人上表,但他们应该属于不明就里的一群人,企图参与如此重大的政治运作,不被批准很正常。皇帝内心喜欢什么尊号,自然不会广泛宣传,非核心大臣,自然无法担此大任。姚贞亮试图用自己的“上圣大神皇帝”取代武则天已有的“圣神皇帝”,即使不考虑尊号本身,凭一介县尉就要改换皇帝尊号,也是过于异想天开。一个可以理解的理由是他不具代表性。皇帝要回应大臣的上表,多要行诸文字。《唐大诏令集》卷六是帝王部《尊号批答》,就是皇帝对大臣上尊号表的批答。通常皇帝都会表示谦逊不答应,而大臣们要再三上表劝进,皇帝是否答应也不能保证。
武则天的第五个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现有李峤撰写的《为朝集使等上尊号表》,属于群臣请求加尊号的表文。从文中内容看,在此表之前,群臣已经表请加尊号,武则天没有答应,朝集使们再上此表,希望武则天能回心转意,批准请求。朝集使来自全国各地,有很强的代表性,以他们的名义发起的加尊号行动,不仅有利于说服皇帝,也能证明举国的民心所向。因为史料缺乏,我们不知道武则天是否因此接受请求。李峤当时为中书舍人,“则天深加接待,朝廷每有大手笔,皆特令峤为之”,上表为皇帝加尊号,当然属于大手笔。武则天最终接受“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尊号,应该跟天枢造成之事有关。
除了群臣表请之外,皇帝是否接受新尊号,肯定还有多方面的考虑,而这是加尊号的第二道必经程序。皇帝答应群臣请求,批准加尊号,采用的是正式诏书的方式。这是尊号制度中的重要一环。皇帝此前需要答复群臣的上表,《唐大诏令集》给这种特别文体命名为“尊号批答”,这是围绕尊号形成的文献之一。唐文宗不能摆脱宦官,对自己的现状不满,他多次拒绝尊号之请应与此相关,如“开成二年二月,自朔至晦,方岳之臣请上尊号者二十二道。或至再请者,皆诏报不许”。相较而言,唐武宗就比较积极,甚至直接参与了尊号的具体意见。《唐大诏令集》所收的“尊号批答”中,只有玄宗第一次加尊号的同意书保留了正规的制书形式,题为《依王公等请上尊号制》,撰者苏颋,开篇即“门下”云云,最后结语部分为:“所请上尊号曰开元神武皇帝者,亦依有司。可涓日练辰,虔告郊庙,详诸旧典,备礼进册。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主者施行。先天二年十一月五日。”接受表请,并指示后续行动,如告庙、册礼等。
第三步册礼。诏书部分已经布告天下,指示有关部门选择良辰吉日举行典礼,所谓典礼就是“册礼”。以玄宗受“开元神武皇帝”尊号为例,《资治通鉴》的介绍文字为十一月“辛巳,群臣上表请加尊号为开元神武皇帝,从之。戊子,受册”。《旧纪》:“戊子,上加尊号为开元神武皇帝。”辛巳(二十一日),皇帝下诏表示同意,意味着开始筹备册礼,戊子(二十八日)行册礼。从《旧纪》的记载看,皇帝的尊号使用时间从册礼之日算起。《大唐开元礼》中没有加尊号册礼,依理推测其应该属于嘉礼范围,大约相当于“皇帝加元服”,当然是朝廷的高级典礼。
皇帝尊号册礼上,有一个内容是读册文。册文有基本格式,从“维某年月日”开始,全文都是对受册者的歌颂之辞。除了特殊的如《太上皇加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册文》那样,施授方是太上皇(玄宗),收受方是皇帝(肃宗),多数情况下都是某一领衔宰相代表所有官员对皇帝进行册授。唐朝有册尊号礼,所以形成了一批特殊的“王言”即“尊号册文”。或许是因为围绕皇帝进行的尊号册礼是唐朝的新事物,《唐六典》等重要的制度书籍竟然都没有记载。
第四步,宣布大赦,通常这也是加尊号册礼的高潮部分。赦,是对犯罪者惩罚的免除或者降等,属于皇恩表达的一种形式。大赦政策,历代皆有,到唐代忽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来比较单纯的有罪减免,唐代开始加入大量的其他内容,从而使得大赦天下变成了新政颁布的方式。无独有偶,唐代大赦的变化与尊号一样,都始于武则天时代,学者有研究结论“盛唐时期多赦的风气,肇始于武后统治期间”。武则天统治时期频繁大赦,几乎每年一次,缘由之一便是加尊号。《唐大诏令集》对于唐代制敕文献,按照内容进行分类,涉及恩赦的文献,有即位赦、改元赦、册皇太子赦、南郊赦、平乱赦等,此外就是“册尊号赦”。这是一种新的恩赦依据,皇帝获得新尊号,努力表达出与民同乐的姿态。
加尊号同时大赦天下,这成为加尊号的常态做法。中宗、玄宗等皇帝还伴随着谒太庙、祭祀天地等活动。受尊号同时大赦天下,成了规定动作。以唐宪宗的两次上尊号为例,史书记载几乎如出一辙。第一次元和“三年春正月癸未朔。癸巳,群臣上尊号曰睿圣文武皇帝。御宣政殿受册,礼毕,移仗御丹凤楼,大赦天下”。第二次元和十四年七月,“辛巳,群臣上尊号曰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是日,御宣政殿受册,礼毕,御丹凤楼,大赦天下”。尊号已然不同,但礼仪一模一样。唐代皇帝中宗以下共有二十一个尊号,只有两个是否伴随大赦有疑问,其他都与大赦天下相伴。甚至已经天下大乱的唐昭宗时期,皇帝加尊号也大赦天下。
加尊号而大赦,作为朝廷的重大事件,还促成了一批文献的诞生,这就是加尊号贺表。原本,大赦之时要求地方长官书写贺表,现在加尊号时也能看到同样的行为,如李峤《为杭州崔使君贺加尊号表》中写道:“臣某言伏奉五月十一日制书,陛下俯顺群情,懋膺大典。”所贺是长寿三年武则天加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有的皇帝对于臣下的贺表要有应答,白居易替皇帝书写的《答朱仕明贺册尊号及恩赦表》就是这种性质的文字。
在唐朝,皇帝加尊号是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在所有的这些加尊号程序中,尊号是对皇帝的高度评价,是在皇帝生前就树立起来的一座丰碑。皇帝们重视,不无道理。大臣们有机会参与如此盛事,也是一生的荣光。而最有实际意义的是大赦,这是对政治、社会、民众影响广泛的事件。朝臣们会受到各种奖励,百姓会减轻一些负担,从武则天时代开始,大赦在唐朝就成了新政发布的重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