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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南征百越”与“尉屠睢”“监禄”事迹的世界史意义
作者:王子今 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 时间:2023-09-06

  公元前221年,“秦并天下”,建立了统一的集权帝国,天下“皆为郡县”。这一历史变化,影响了东方史的走向,也影响了世界史的进程。秦在北河和南海两个方向的推进,是统一战争的重要战略主题。秦置南海郡,以中原文化强势征服珠江流域,实现了对古代中国政治空间的突破。据有关史料记载,秦向岭南进军的重要历程与“尉屠睢”“监禄”两个身份并不很高的历史人物密切联系。他们所从事的南征活动,具有开启新的政治格局与文化方向的意义。如:南尽北户,置郡南海;楼船之士,进击百越;凿渠运粮,深入越地。这些举措扩展了秦帝国的疆土,促成了区域文化的交融,也打开了通航南洋的门户,而“楼船”“凿渠”两事,从交通史、水利史、工程史、航运史、海洋开发史等方面考察,可以认识其首创性质以及改变世界秩序的意义。可以说,“尉屠睢”“监禄”在秦史记忆中以其伟大发明和积极进取,具有影响世界历史的意义。

  一、严安的回顾:“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

  西汉时期,自陆贾、贾谊等总结秦史,为执政者提供历史教训开始,政论家、史论家多有论说。

  汉武帝时,齐人严安“上书言世务”、回顾秦史以为劝诫。《史记》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记载,他批评秦统一之后的继续扩张:“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虡,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向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智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然而秦始皇并没有实行这样的改革措施,“秦不行是风而循其故俗,为智巧权利者进,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轶。欲肆威海外”,于是有超越原战国七雄政治空间的“海外”进取,在一北一南两个方向有所推进。

  在北边,“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蜚刍挽粟以随其后”。在南边,“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

  严安认为,这些举措是导致秦王朝短促灭亡的原因。“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到秦二世时,严重的政治危机终于导致政权的全面崩溃。“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于霸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严安说“秦失之强”,以为覆亡的原因在于“进”,在于“穷兵”,在于继续长期争战的急进节奏而“不变”。

  二、有关“尉屠睢”“监禄”的历史记忆

  严安所谓“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指出“北”“南”两个方向生成了“秦祸”。

  “秦祸北构于胡”的主要责任人之一,是名将蒙恬。司马迁曾经对蒙恬有所批评。因赵高、胡亥等逼杀,“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壍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司马迁说:“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

  而与“秦祸”“南挂于越”情形相关的两位经营南越军事事务的长官“尉屠睢”“监禄”,则与“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的“名将”蒙恬不同,绝不具有可能“强谏”的地位。南北两个方向战争调用军事力量等级之悬殊,自然与敌对军力“北胡”方向更为强势有关。大概在王翦率军“平荆地为郡县”之后“因南征百越之君”时,已经对“越”的军事实力有所了解。

  “尉屠睢”“监禄”事迹,其实史籍未见详尽的记载。

  《史记》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有关“尉屠睢”“监禄”的文字,司马贞《索隐》:“案:尉,官也。”“屠睢,人姓名。”裴骃《集解》:“韦昭曰:‘监御史名禄也。’”

  《汉书》卷六四下《严安传》的记载与《史记》略同:“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攻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地,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乏绝,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

  此外,《汉书》卷六四上《严助传》记载:“闽越复兴兵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上书以闻。上多其义,大为发兴,遣两将军将兵诛闽越。”对于用兵闽越的动议,“淮南王安上书谏”,以秦代教训相警告。他说:“臣闻长老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引久,士卒劳倦,越出击之。秦兵大破,乃发適戍以备之。当此之时,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关于“尉屠睢”“监禄”,颜师古注前者“尉屠睢”:“张晏曰:‘郡都尉,姓屠名睢也。’”注后者“监禄”:“张晏曰:‘监郡御史也,名禄。’”

  “尉屠睢”“监禄”分别为“郡都尉”“监郡御史”的说法,认为二者均为郡负责军事与监察的长官。《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裴骃《集解》:“《汉书·百官表》曰:‘秦郡守掌治其郡;有丞、尉,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监御史掌监郡。’”《汉书》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写道:“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有丞,秩皆六百石。”“监御史,秦官,掌监郡。”可知“尉屠睢”“监禄”的身份级别。

  三、秦始皇岭南用兵

  “尉屠睢”“监禄”在参与远征南越的军事行动中的历史表现存留在汉代人的回忆中。而这一远征的历史意义非常重要。

  秦统一的规模并不限于兼并六国,还包括北河方向与南岭方向的进取。秦在灭楚之后即继续向南进军。按照《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的记载,南海置郡的时间,可以确定在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但是“南征百越之君”的军事行动,则在灭楚之后随即开始。史籍依据即前引《史记》卷七三《白起王翦列传》:“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下文又写道:“而王翦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按照《史记》叙事时序,“南征百越之君”事显然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之前。秦灭楚之后“南征百越之君”是否与“尉屠睢”“监禄”事迹有直接的关系,目前尚未能确考。但是相互存在关联,是必然的。

  《史记》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载严安上书,其中说道:“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汉书》卷六四上《严助传》记述淮南王安上书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事,则说“旷日引久”。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严安明确说:“秦……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所谓“行十余年”,可以对应《史记》卷一一三《南越列传》“与越杂处十三岁”说,能够直接澄清秦远征岭南晚至秦始皇三十三年的误解。

  中原人“与越杂处”,是来自北方的军人的经历。而秦王朝随即发起的大规模移民,导致了岭南人口构成的更新。《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壻、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三十四年,適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关于“以適遣戍”,注家有所解说。裴骃《集解》:“徐广曰:‘五十万人守五岭。’”张守节《正义》:“適音直革反。戍,守也。《广州记》云:‘五岭者,大庾、始安、临贺、揭杨、桂阳。’《舆地志》云:‘一曰台岭,亦名塞上,今名大庾;二曰骑田;三曰都庞;四曰萌诸;五曰越岭。’”关于“三十四年,適治狱吏不直者”,至“南越地”事,张守节《正义》:“谓戍五岭,是南方越地。”这是军事远征带动了移民的史例。不过其性质是以“適”即“谪”为标志的强制性移民。“以適遣戍”的说法,体现这些移民很可能亦承担一定的军事责任。

  就岭南地方秦式墓葬如广州淘金坑秦墓、华侨新村秦墓,广西灌阳、兴安、平乐秦墓等发现,考古学者曾经发表这样的判断,以为相关现象“说明了秦人足迹所至和文化所及,反映了秦文化在更大区域内和中原以及其他文化的融合”,“两广秦墓当是和秦始皇统一岭南,‘以谪徙民五十万戍五岭,与越杂处’的历史背景有关”。这样的意见是可信的。取向岭南的迁徙距离超远而人口数量空前的移民运动,是“南征百越”军事行为必然的后续演进。

  岭南地方承接了秦代最大规模的移民运动。桂林、象郡、南海也因此实现了新的户口充实及文化进步。

  在秦代以后,桂林、象郡、南海地方与外域的海路交通成为中外文化交往的重要条件。中国文化由此向外辐射。而海外文化传入中土,这里也是首先登陆地点。从这一角度看,秦始皇的岭南经营是有世界史意义的事件。“尉屠睢”“监禄”所参与的军事征服和交通建设,对于南中国海周边地区,也是文明跃进的起点。

  四、“尉屠睢将楼船之士”:“楼船”的历史性出现

  秦远征军南下岭南,首先应克服山林险阻。然而有记载说,逾岭南下部队有所谓“楼船之士”。这就是前引严安语所谓秦“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

  这是史籍第一次出现“楼船”。“楼船”是形体高大、排水量自然超常的特种船型。“楼船之士”,则是驾驶“楼船”的特种部队。“楼船”与“楼船之士”的出现,可以看作造船史、航运史和军事史进步的重要标志。

  由长江水系南进南岭,按当时水道航运条件似未能通行“楼船”这样的大型船舶。长沙汉墓出土陶船模型排水量均有限。走马楼简提供的信息,船舶规模也并不大。而湘江上游更难以浮载大型运船。也许当时“楼船”与“楼船士”名号的使用另有意义。

  回顾中国古代造船史的初期迹象,应当注意《山海经·海内经》“番禺是始为舟”的说法。就是说,“番禺”是发明早期船舶制造技术的神话人物。有学者分析:“番禺生活在海滨,舟可能不是独木舟,而是大型的舟。” 番禺为秦南海郡治所在,赵佗曾经在这里建都,为南越政权长期经营,是南海最大的海港。其地理形势“负山险,阻南海”。所谓“阻南海”,说交通条件有“南海”的障碍,然而另一方面,又可以利用海洋航运的优越条件。海洋为交通和文化交流提供了便利。《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写道:“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而所谓“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说明番禺作为贸易“都会”,海运是重要的条件。“番禺……水路四通八达,沿江而走可通南越境内的许多郡县。东南是珠江出海口,在对外交通贸易方面占有非常优越的地理条件。广州西汉墓中出土的木船模型,种类很多,有适合在浅窄河涌划行的货艇;有作交通用的渡船;有行驶于江河湖泊上的航船。此外,还有航行海上的‘楼船’之属。这种‘楼船’模型,形体高大,结构复杂。船上建重楼,船后设舵,有10桨1橹,船板施彩画。”从事南越国考古的学者认为:“这批木船模型所反映的造船技术水平在南越时期是能够达到的。”所谓“‘楼船’模型”的定义,或许未必能够得到多数学者的赞同。

  汉武帝曾经在昆明池演练“楼船”。又因南越国吕嘉等反叛,“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对于所谓“楼船”,裴骃《集解》引应劭的解释:“时欲击越,非水不至,故作大船。船上施楼,故号曰‘楼船’也。”这是又一次“楼船”用于岭南作战。

  “楼船”有令人瞩目的世界史表现。在征伐南越时有过战争体验的“楼船将军杨仆”率“楼船军”浮海击朝鲜。统率“楼船军”击交阯、九真的伏波将军马援则是以岭南为根据地南下作战。

  “楼船士”身份在东汉简牍中亦出现。可知以“楼船”为航行工具的军事建置沿袭很久。然而其最初出现,见于秦军征服岭南的战事记录中。而“楼船之士”指挥官“尉屠睢”的姓名,因此存留在战争史册与交通史册中。

  日本学者林巳奈夫《汉代的文物》中关于“楼船”举列的图像资料是“镜背纹”“楼船”,画象有仙人状貌。论者以为与东王公、西王母崇拜有关。江苏仪征博物馆藏1983年仪征新城镇林果村出土的东汉“铸图铜簋”,据介绍,“器底铸有画舫图形,十分独特”。查看其样貌,可以看作“楼船”图像。船尾杆上的幡向后张扬,显示船在高速行进。“楼”几乎占据了甲板全部面积,且其势巍峨,或许是夸张的表现方式。但多层次的形制,无疑表现了“楼船”的实际状貌。

  “楼船”,体现了秦汉造船技术的顶峰,或许也可以看作秦汉文明水准的重要标志,可以看作秦汉发明与创新的典型性成就,可以看作秦汉历史文化的光荣。秦远征军“逾岭”,显然不能利用船舶行军。军号“楼船”,应当与越人长于水战有关,也可能寄托着进而顺利航行南海的期望。而汉武帝时战胜南越,最终战事的解决,确实有海面追杀的情节。

  “楼船”显现的优越的造船技术、航行技术和军事攻防技术,虽不方便与当时地中海航运能力具体比较,但在东方世界,无疑是领先的。

  五、“监禄凿渠运粮”:“灵渠”工程的意义

  秦人重视水利开发。我们今天习用的“水利”这一语汇,最初即见于成书于秦地的《吕氏春秋》中。著名农史学者石声汉总结战国水利成就,曾经列举当时“空前宏伟的水利工程”,说到“史起的邺渠、郑国的郑国渠、李冰的都江堰等”,以及“广西的灵渠”。可知中国早期水利史上秦人的贡献尤为突出。《史记》卷二九《河渠书》记述郑国渠的开凿,导致“关中为沃野,无凶年”,于是“秦以富强,卒并诸侯”。体现战国时期秦国水利事业的成功,是秦实现统一的重要因素之一。

  通常所说“水利”,指防止水害灾难和利用水力资源的事业。后者包括灌溉和航运。对于“秦以富强,卒并诸侯”意义至为鲜明的郑国渠工程,其功用主要在于灌溉。翦伯赞《秦汉史》称之为“运河”,是不合适的。成都平原的都江堰工程,今天依然发挥着灌溉作用,但是工程总指挥李冰同时也注意开通水上航路,于所谓“触山胁溷崖,水脉漂疾,破害舟船”之处,“发卒凿平溷崖,通正水道”。据说“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于是岷山林产“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饶”。赵国上层讨论与秦国的关系,赵豹警告赵王应避免与秦军事对抗。他强调:“秦以牛田,水通粮……不可与战。王自图之!”所谓“以牛田,水通粮”,都是动力革命的体现。“水通粮”有效开发水资源以为运输动力,是形成“不可与战”之优越国力的重要因素。

  秦有长江航运的优势,张仪曾经以此威胁楚王:“秦西有巴蜀,方船积粟,起于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余里”,又说:“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粮,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不费马汗之劳,不至十日而距扞关……”如果这种恫吓只是一种宣传方式,那么“监禄”所“凿渠”即后世所谓“灵渠”遗存,则提供了秦人在统一战争期间开发水利用于军运的确定无疑的实例。

  秦始皇时代对于岭南地区的进取,使得秦帝国的版图“南尽北户”,又称“南至北向户”。中原文化影响扩展至于珠江流域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随后组织的规模空前的移民,更促进了文化融合。《淮南子·人间》记述,“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南下,“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所谓“以卒凿渠而通粮道”,即灵渠工程的开通。《水经注》卷三八《漓水》:“漓水与湘水,出一山而分源也。湘、漓之间,陆地广百余步,谓之始安峤。峤即越城峤也。峤水自峤之阳南流注漓,名曰始安水,故庾仲初之赋扬都云:判五岭而分流者也。”湘水、漓水之间,陆上的间隔,宽度只有“百余步”。峤的北面是湘水上源;峤的南面是南流注漓的始安水。秦人正是巧妙地利用了“漓水与湘水,出一山而分源”,其“分流”处距离有限的地理形势,“以卒凿渠”,沟通“湘、漓之间”,形成了畅通的“粮道”,为远征军成功运送军需物资。

  正史记录中,唐代始出现“灵渠”。《新唐书》卷四三上《地理志七上》:“……西十里有灵渠,引离水,故秦史禄所凿。”“灵渠”又称“零渠”。《太平御览》卷六五引《临桂图经》采用了“零渠”名号,似乎以为和“零陵”地名有关:“漓水出县南二十里柘山之阴,西北流至县西南,合零渠五里,始分为二。昔秦命御史监史禄自零陵凿渠,出零陵下漓水是也。”“灵渠”“零渠”又直接称作“秦凿渠”。《太平寰宇记》卷一六二《岭南道六·桂州·兴安县》记载:“秦凿渠,在县南二十里。本漓水自柘山之阴西北流,至县西南合零渠五里,始分为二水。昔秦命御史监史禄,自零陵凿渠至桂林,故汉归义越侯严为戈船将军,出零陵,下漓水,即此郡。《郡国志》:‘后汉伏波将军马援开湘水,为渠六十里,穿度城,今城南流者是,因秦旧渎耳。’”可知“秦旧渎”后世仍有利用改造。思考“灵渠”“零渠”定名缘由,或许应当重视“自零陵凿渠”的说法。

  灵渠工程沟通湘江水道和漓江水道,成为连贯湘桂的人工运河。明人解缙《兴安渠》诗云:“石渠南北引湘漓,分水塘深下作堤。若是秦人多二纪,锦帆直是到天涯。”卷二三又曹学佺《送孟麐之兴安》诗:“江含细雨销残热,峡指千秋落早霜。更向湘漓分处望,令人开凿忆秦皇。”卷二九鲁铎《分水岭》也有这样的诗句:“一道原泉却两支,右为湘水左为漓。谁知万里分流去,到海还应有会时。”卷五灵渠“南北引湘漓”,将原本“万里分流”的“两支”水流汇为“一道”。这一工程沟通了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是水利史上具有世界意义的伟大发明。

  有学者分析了灵渠的形制与规模,以为宽度5~7米,水深1~2米,当时可以航行宽5米、装载500~600斛粮食的运船。“用这样的船只运粮,无疑比人力、畜力的运输能力提高了许多倍。这对保证秦军岭南战争的胜利,无疑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有学者分析说,灵渠工程成功,“水路的畅通使得秦军增援的楼船之士乘水路而至,军粮的供给也得以解决”。李约瑟则以为,灵渠在军需运输之外,亦承担兵员运输的作用,他认为除了“为派到南方征服越人的军队运输供应品”外,灵渠“还可能为运兵船队的通过服务”。从《史记》《汉书》“使监禄凿渠运粮”及《淮南子》监禄“以卒凿渠而通粮道”的记载看,可能灵渠水路对于兵员转送实际意义并不突出,主要作用在于“运粮”。

  有人赞颂“灵渠”工程体现的监禄的历史贡献:“尝观禄之遗迹,窃叹始皇之猜忍,其余威能罔水行舟,万世之下乃赖之。岂唯始皇,禄亦人杰矣。因名曰‘灵渠’。”石声汉总结战国水利成就,列举当时“空前宏伟的水利工程”,包括“广西的灵渠”。“灵渠”的地形测量、规划设计、施工建设以及航运管理,在世界工程技术史和水运史上应当是处于领先地位的。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在关于“水利工程,水道的治理、施工和养护”的内容中,三次使用“天才”这一语汇赞赏灵渠的设计和施工:“非凡的天才措施”,“这真可叫做天才的设计”,“人们不难把这些泄水滩的成功归之于史禄这样一位天才的工程师”。李约瑟肯定了这一工程的世界级意义:“灵渠的重要性不应当被忽视,它就好像一条交通锁链的一环,特别在公元前3世纪,这条交通锁链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突出。经由黄河下游,鸿沟和邗沟,长江,再从洞庭湖引向南方的湘江,灵渠和西江的航行,汉朝第一代皇帝在公元前200年发现他管辖着一条从40°延伸到22°纬度单一的干渠水道,这就是说,直线距离约为1250英里,无疑在船只行驶时,路程还要加倍。其他古代文明很少有这样的水平。”《剑桥中国秦汉史》承袭了这一认识,有这样的表述:“此渠穿山开挖而成为三英里长的连接河道,把长江一条南支流的河源与西江一条北支流的河源连接起来。这样就能把粮食和其他物资通过长江往南经洞庭湖,最后经西江一路不间断地运往现在的广州。”“(灵渠)成为河系中的一个重要连接渠道,这个河系最后由于在长江以北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就成了其他任何文明无法比拟的内河系统,它自北向南延伸约2000公里,或1250英里(从北纬40度到22度)。”所说“其他任何文明无法比拟的内河系统”,是指中国南北贯通的内河水运体系,而“灵渠”是实现这种“不间断地”“连接”的关键水道。“其他古代文明很少有这样的水平”,与“其他任何文明无法比拟”,语义是相近的。

  六、秦始皇的“南海”战略与“尉屠睢”“监禄”的功绩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最后一次东巡,曾经到达原先越地会稽地方。《史记》相关记述涉及“南海”:“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司马贞《索隐》写道:“望于南海而刻石。”会稽郡所面对的,其实是现今海洋地理知识之所谓“东海”。而当时的“东海”或指今“黄海”及更广阔的海域。《史记》多处言及“东海”。如分析列国形势所谓“齐负东海”,“表东海者,其太公乎”,“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既表东海,乃居营丘”,以及齐王自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楚人言“射噣鸟于东海”,鲁仲连言“蹈东海而死”,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琅玡刻石称秦王朝疆域“东有东海”,又如“东海致比目之鱼”,皆指东方之“海”,往往亦包括渤海。而项羽行迹“项王以定东海来”,其他战事记录所谓“将兵围东海”,“定”“东海”,“定东海郡”,又如言“东海太守”,“东海都尉”,“家在东海”,“东海人也”,“东海引钜定”,“削东海郡”,“东海大治”,言“东海”属“东楚”,则指行政区划的“东海”地方,多言“东海郡”。

  不过,越地面对的海域,也有称“东海”之例。如《史记》卷六七《仲尼弟子列传》:“越使大夫种顿首言于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句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于左右……’”而“闽君摇”被立为“东海王”,即“越东海王摇”,这样说来,秦始皇“望于南海”之所谓“南海”,也有可能包括“去此甚远”的南方的海域。

  如果我们设想秦始皇至会稽时“望于南海”,当时隐约表达了经营整个百越地方,即包括越、闽越、东越以及南越等辽阔土地的雄心,也是可以得到合理的逻辑说明的。上文说到秦灭楚之后随即进军“百越”,即《史记》卷七三《白起王翦列传》所说:“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秦始皇的战略意图。而秦始皇会稽刻石的宣传主题与其他出巡刻石有所不同。所言地方风俗的整治要求,语调严肃:“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所提出的道德原则,看起来并非仅仅针对会稽附近地方,而是以较广阔的“百越”居地作为治理对象的。所谓“防隔”“禁止”所确定的“法”“则”“度轨”,是以中原传统礼俗约束“百越”之民,以实现“大治濯俗,天下承风”。

  从“平荆地”之后即“南征百越之君”,又“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壻、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到三十七年“望于南海”,对南越方向表示遥远的关切,秦王朝最高执政者的“南海”战略,其设计与推行,是可以借用其自我政治宣传语言“圣德广密”之所谓“广密”予以肯定的。秦“南海”战略的局部成功,创造了后来赵佗的南越国能够实现区域稳定和发展的条件。

  在这一历史演进历程中,“尉屠睢”“监禄”的表现是引人注目的。他们的政治军事行为,不仅作用于南越地方史,也有益于中原文化与南越文化的交融,对于促进“桂林、象郡、南海”以及后来交阯、九真地方的经济、文化进步,贡献巨大。从强化南中国的交通效能以及创造海上航运条件的角度来看,对于东方史乃至于世界史的影响,是有明显的积极意义的。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历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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