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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时期赞普继承问题探微
作者:李世福 来源:《西藏研究》2023年第1期 时间:2023-09-25

  吐蕃兴起的雅砻河谷是青藏高原为数不多的几处农业区之一,从本质上来说其核心群体鹘提悉补野氏(འོ་ལྡེ་སྤུ་རྒྱལ་)是一个农业民(部)族。他们在家族世系、王位继承方面并不遵循北方游牧民族中普遍存在的“兄终弟及”、“叔侄相承”的继承原则。

  自7世纪中期建立统一的奴隶制政权至9世纪中期覆灭的近两个半世纪中,吐蕃一直是当时“多极亚洲”格局中的重要一极,是有实力与唐中央政权分廷抗礼的中国地方政权。吐蕃强盛的原因之一,便是赞普之位的继承权仅限于鹘提悉补野氏,从未有权臣僭越王位。

  现有文献资料虽没有明确交代吐蕃政权奉行何种继承原则,但是否存在某种潜在的指导原则来确保赞普继承的稳定性,这或许可以从吐蕃数次克服赞普之位继承危机,顺利完成权力的过渡来考察。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英国著名藏学家道特森曾对此问题进行过研究。本文主要是在他研究的基础上,对其观点略作申述和补充。

  一、赤松赞与赞松

  《大事纪年》卷首残缺不全的记录指出了赞普赤松赞(即松赞干布)与其弟赞松之间的矛盾,“赞普,兄松赞(སྲོང་བཙན་)与其弟赞松(བཙན་སྲོང་)二人不和,弟□□□,喀摄(མཁའས་སྲེགས་)变得叛逆,而在聂地(མཉལད་)之森(གཟེན་),弟弟赞松,开战□□□。”道特森指出在整部《大事纪年》中,赤松赞仅在此处以松赞之名出现,其余的地方皆为赤松赞,清楚地暗示了松赞是其未登赞普之位前的名字。同时,由于此后赞松再未出现在《大事纪年》中,这可能表明经过一系列叛乱后赞松死了,而这一叛乱有可能就是支持赞松的贵族发动的,目的在于帮助赞松夺取王位。

  据《弟吴宗教源流》所引用的《桑哇协迦坚》载:“赞松在洛卡(ལྷོ་ཁ་)住的时候被一匹马踩了,因为他没有驯服野马。”道特森则进一步指出《桑哇协迦坚》所描述的第5个条目表面上与赤德松赞(800—815年在位)有关,但实际上可能与赞松之死有关。《底吾史记》记录了赤松赞的另一位弟弟:“彼弟,蔡邦氏之外甥,居于聂地,谋杀了梅卓,所以他被‘贬谪’”。事实上“贬谪”是现任赞普对其兄弟(包括异母兄弟)的特殊管理,从《底吾史记》中的记载来看,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最早出现在神话赞普“八德王”(སྡེ༼ལྡེ༽་བརྒྱད་)时期:

  八德中塞鲁南姆[德](བསེ་རྣོལ་ནམ)乃塘擦木(ཐང་མཚམས)地方的名为脱噶(ཐོད་ཀ)者之子。艾肖勒(ཨི་ཤོ་ལེགས)与两位兄长被贬至塘擦木,彼二人的世系称为‘兄长尚阿’(ཞང་ལྔ་གཅེན་པོ)。彼时因多位王竞争,聪明的大臣将其中的一位扶上王位,其余的贬谪至塘擦木,此被贬至塘擦木的二人家族乃叶格囊(ཡར་གར་གནང་),即“兄长尚阿”。

  在这里,大臣们扮演了重要角色,可决定王位候选人。对于赞普的潜在竞争者或已经失败的竞争者,通常的做法就是将其贬谪,重新命名,赐予其新家族名称,把它们排除在王室之外。《弟吴宗教源流》亦提供了一个类似的定义:

  若长子(ཕུ་བོ་ཆེ་)未得王位,则会被贬为“夏阿”(ཞལ་ལྔ་),因为他首先看到了[赞普之]面(即长子出生的早,先看到父王赞普,笔者注)。其地位低于国王,高于普通庶民,故称“塘擦木”(ཐང་མཚམས་)。

  此定义似乎是弟吴贤者(13世纪)取ཞལ་སྔ་的字面之意“眼前”而作出的解读,并且从上下文来看,“塘擦木”应指“中间等级”,这似乎是一种民间词源的解释,不能完全覆盖这一原则在吐蕃时期的全部内涵。

  此外,《底吾史记》还记载了神话赞普嘉杜都日隆赞(རྒྱལ་ཏོ་ཏོ་རེ་ལོང་བཙན་)之弟被贬谪至塘擦木,其家族被称为“弟弟尚阿”(ཞང་ལྔ་གཅུང་པ་)。道特森认为这体现了吐蕃神话中命名行为的二元性,与赞普加冕时通过命名获得权力相反,这种命名将赞普的兄弟贬低为潜在的对手:

  这种二元性让人想起了关于王家兄弟,由于他们与国王的位置关系,特别容易被视为“可怕的王家替身”(monstrous royal doubles)的观察。在它征服和贬低潜在危险的事物的方式中,兄弟的无名是一个类似于由一个密宗师(如莲花生)对西藏土著神的不命名(unnaming)和重命名(renaming)的质询实例。对于山神和国王的兄弟来说,这个名字标志着它的臣民是从属的。

  这样的被贬谪的事例在《底吾史记》中还有很多,这个“尚阿”(ཞང་ལྔ་)氏族的存在也可在《大事纪年》及其他吐蕃时期的史料中以“夏阿”(ཞ་ལྔ་)之名可以得到证实。

  二、赤都松与未知名之弟

  据《大事纪年》记载,赞普赤芒伦芒赞(649—676/677年在位)死于鼠年(676—677),其子赤都松亦于此年生于扎地之拉拢。《底吾史记》提供了与之相似的记载,“芒松之子圣王都松芒布吉弄南未出生时,其父就去世了,之后鼠年出生在扎之拉隆。”这就进一步说明虽然是在同一年,但赤都松应在其父去世后才出生的。

  从《大事纪年》来看,赤都松在出生的那一年就被称为:“赞普,子,赤都松”(བཙན་ཕོ་སྲས་ཁྲྀ་འདུས་སྲོང་,ITJ 750.15),说明他一出生就被立为赞普,但他的继位似乎并不顺利。《大事纪年》牛年(677—678)条:

  隐匿并停赞普父王之尸体于瓦拉木(བ་ལམ་)。野辛麴播布与交拉仁祖果(ལྕོག་ལ་རྀང་ཙུག་སྐོར་)二人不忠,象雄反叛。赞普赤都松驻于年噶尔(ཉེན་ཀར་),是为一年。

  这是赤都松第一次被称为赞普,但野辛麴播布与交拉仁祖果二人发起的叛乱似乎代表了一种反对的声音。在接下来的虎年(678—679),《大事纪年》又载:

  若桑吉奔野芸(ར་སང་རྗེ་སྤུང་རྱེ་རྱུང་)与麴赤聂哲宗(ཁུ་ཁྲྀ་སྙ་དགྲུ་ཟུང་)二人被惩处。

  并且直到一年之后(680—681)才完成对麴氏与若桑吉的财产清查,这标志着象雄之乱的结束。虽然这三个条目中的人物名称与姓氏并不完全一致,但麴氏作为叛乱的主角及被惩罚的对象一直存在。这就说明在赤都松出生后,以一个刚出生的婴孩的身份,被立为赞普,但并不被以麴氏为首的一些大氏族认可,因而才有象雄之叛。

  汉文史料的记载却反映了另一个侧面。《资治通鉴》卷二〇二调露元年(679)二月壬戌条载:

  吐蕃赞普卒,子器弩悉弄立,生八年矣。时器弩弄悉弄与其舅麹萨若诣羊同发兵。有弟生六年。在论钦陵军中。国人畏钦陵之强,欲立之;钦陵不可,与萨若共立器弩弄悉弄。

  《册府元龟》卷九六六《外臣部·继袭第一》亦云:

  仪凤四年,不夜弄赞卒,嫡子器弩悉弄,即大臣麴萨苦(若)之甥也,先与萨苦(若)往羊同征发兵马,闻丧归国,继位为赞普,时年八岁。其弟年六岁,时在钦陵之军,国人以钦陵强盛。又欲奉之为主,钦陵迫于大义,竟与萨苦(若)协心,器弩悉弄位始定。

  这里的器弩悉弄就是赤都松,其继位时已8岁,亦为《旧唐书》《新唐书》所认可。若按照《大事纪年》记载,仪凤四年时他年仅3岁。虽然羊同与象雄指同一地,但《资治通鉴》《册府元龟》并不认为象雄发生了叛乱,而是赤都松与其舅麹萨若前往象雄征兵之时其父去世了。虽然汉文史籍中,赤都松之舅麴萨若(苦)之姓氏麴或可与《大事纪年》中发动叛乱此处缺藏文氏对应,但是《赞普传记》(PT 1286.64-65)中赤都松之母墀玛伦赤登(705—712年摄政)的家族为没卢氏(འབྲོ་),也就是说没卢氏是其舅氏。这表明汉文史籍的记录并不准确,最初作记录的史官可能仅获得了一些信息的片段,未能了解该事件的全貌。

  另外,从《资治通鉴》《册府元龟》的记载来看,似乎赤都松的6岁弟是吐蕃大论钦陵所中意的赞普人选,但他迫于某种“大义”,而与赤都松之舅麴萨若(苦)站在了一起,共同推举赤都松为赞普。

  目前无法得知赤都松6岁弟的详情,及是否与象雄发生的叛乱有关联。《底吾史记》提供了一条极为有用的信息:

  其弟茹奔擦(རུ་སྤོང་ཚ་)、都哇德(དུར་བུའི་བདག་)与普曲德(ཕུ་ཆུའི་བདག་)二人被“贬谪”。

  据道特森研究,རུ་སྤོང་是རུ་ཡོང་从草乌劢体转换成乌坚体时的错误识别,因此这里的三兄弟当是某位茹雍氏妃的儿子。那么他们就是赤都松的同父异母弟。倘若其中某一位就是汉文史籍中记载的那位6岁弟弟,那么按照道特森所归纳的“舅氏轮换”的原则,即当一个特定的氏族首次提供一个产生赞普继承人的王后之后,经过数代(通常是五代),该氏族再次提供的王后所生之子才被允许继位为赞普来看,芒松芒赞死后当轮到没卢氏妃之子嗣继承王位了。茹雍氏在此之前,仅为第二十六代赞普赤脱赞的正妃,生了赞普拉脱都聂赞,至芒松芒赞(第三十四代)已历八代,超出了五代之限,而赤都松之母没卢氏妃墀玛伦赤登与第二十八代赞普赤聂松赞之正妃同属没卢氏,并且中间恰好经过了五代。由此,道特森的“舅氏轮换”原则或许就是钦陵无法以强权代替的“大义”。

  三、赤德祖赞与啦跋布

  当赤都松于704—705年在南部征服蛮部(མྱྭ་)时去世后,亦出现了与芒松芒赞去世后类似的情形,他的两个儿子赤德祖赞与啦跋布相互争位。赤德祖赞亦是在其父去世之年出生的,出生后取名迦祖茹。从年龄来看,一位刚出生的婴儿是不可能主动参与争夺王位的,王位之争实质是站在他们背后的舅氏家族及各自的支持者之间的竞争。迦祖茹背后是他的祖母墀玛伦赤登及其母赞玛脱脱登所在的没卢氏与琛氏(མཆིམས་),而啦跋布背后是巴曹氏。

  这一点亦可从汉文史料中得到印证,据《旧唐书·吐蕃传上》记载,长安三年(703):

  时吐蕃南境属国泥婆罗门等皆叛,赞普自往讨之,卒于军中。诸子争立,久之,国人立器弩悉弄之子弃隶蹜赞为赞普,时年七岁。

  《资治通鉴》卷二〇七亦载:

  [是岁]吐蕃南境诸部皆叛,赞普器弩悉弄自将击之,卒于军中。诸子争立,久之,国人立其子弃隶蹜赞为赞普,生七年矣。

  上述两段引文皆未指出与弃隶蹜赞争夺赞普之位者的名称,但在此时吐蕃内部确实因诸子争立,唐朝的压力极大地减轻。据《册府元龟》卷三六六《将帅部·机略第六》,熟知边疆事务的郭元振在景龙二年(708)分析当时唐蕃形势时,于奏疏中亦言:“今吐蕃不相侵扰者,不是愿国家和信不来,直是其国中诸豪及泥婆罗门等属国自有携贰,故赞普躬往南征,身殒寇庭,国中大乱,嫡庶竞立,将相争权,自相屠灭,兼以人畜疫疠,财力困穷,人事天时,俱未称惬,所以屈志。”《大事纪年》提供了一些关键的信息,蛇年(སྦྲུལ་གྱྀ་ལོ་,705—706)条载:

  岱仁巴(ལྡེག་རེན་པའ་)、农囊扎(མནོན་སྣང་གྲགས་)、开桂多囊(ཁེ་རྒད་མདོ་སྣང་)等叛,于翁布姆那拉孜(བོན་མོ་ན་ལ་ཙེ་),他们杀死了岱仁巴等诸叛变者。于邦拉让(པོང་ལག་རང་),他们将赞普兄长啦跋布(བཙན་པོ་གཅེན་ལྷ་བལ་ཕོ་)废黜。

  由此看来,啦跋布率先取得了赞普王位,但不久就被赤德祖赞的祖母墀玛伦赤登及没卢氏、琛氏等反对者罢黜了。最近,比亚莱克提出了另一种可能,认为此处བཙན་པོ་གཅེན་ལྷ་བལ་ཕོ་之语可作“啦跋布为赞普赤都松之兄”,并进一步推断啦跋布为赤芒伦芒赞和王妃芒邦(མང་པངས་,ITJ 750.159)之子。倘若如此,啦跋布就是赤德祖赞的叔父,他在其弟赤都松去世后,利用合法继承人赤德祖赞尚未出生或仍处于婴儿期的机会篡夺了王位。

  除了外戚家族为了自身利益而展开的争斗外,一个已经登位的赞普到底因何而被废黜,墀玛伦赤登又是以何种缘由将不足1岁的婴儿迦祖茹推上王位的呢?按照“舅氏轮换”的原则,从琛氏家族后妃所生的赞普达布年色至迦祖茹的母亲琛赞玛脱脱登之间刚好经过了5代,此时应该轮到琛氏家族的后妃为正妃,而其所生之子应被选为赞普。祖母墀玛伦赤登扮演了这一继承原则守护人的角色,当然对她而言,扶持一个婴儿远比年长的啦跋布好控制。实际上直到712—713年迦祖茹继位,墀玛伦赤登一直是吐蕃的实际统治者。

  四、牟尼赞普、牟底/茹赞普与赤德松赞

  《大事纪年》的记载截至764—765年,所以目前我们缺乏吐蕃后期(765—842)相关史实的原始资料。但大多数佛教史著作都讨论了赤松德赞至朗达玛之间的赞普世系,其中尤以牟尼、牟底、赤德松赞之间的继承关系为甚。

  就牟尼赞普而言,《赞普世系》(PT 1286)云:“赤松德赞与蔡邦妃玛夹东嘎所生之子为牟尼赞与[赤]德松赞,牟[尼]赞无子绝后”,而很多佛教史著作均认为赤松德赞将其王位传给了牟尼赞普。据《娘氏教法源流》《巴协增补本》《弟吴宗教源流》中记载来看,牟尼赞普继位似乎并不顺利,其弟牟底持反对意见。娘·尼玛韦色(1124—1192)言:

  [赤松德赞]欲将王政交于牟尼赞普,授予舅氏布日赞(ཞང་བུ་རི་བཙན་)论的职位。王父子与论舅氏嘉擦拉囊(བློན་པོ་ཞང་རྒྱལ་ཚ་ལྷ་སྣང་)、[其]子乌让赞巴(འུ་རིང་བཙན་པ་)王臣三人在乌孜殿中层(དབུ་རྩེའི་བར་ཁང་)之鼓室(རྔ་ཁང་)聚会,被[牟底之]母亲梅朵卓(མེ་ཏོག་སྒྲོལ་)看到,[她]心感愤恨,怀疑[赞普]要将王政交于那囊氏(སྣ་ནམ་པ་),[并]将之告于牟底赞普,神子[牟底]逼迫乌让到门前以刀杀之。父王说:“乌让在何处?”[牟底赞普]答:“乌让已到远处了!”说完,丢下带血的刀,逃到[乌孜殿]中层。

  索伦森(Per K.Sørensen)在其《王统世系明鉴》英文译注本中,几乎考察了后弘期以来的所有佛教史的记录,发现诸史家在牟尼赞普的生卒年及在位时间上的记录并不一致,若按照喇嘛丹巴·索南坚赞(1312—1375)的记载,其卒年当为790年。

  王子牟底的情况则更为复杂,他并未出现在《赞普世系》中,如《底吾史记》所载:

  次子牟底赞普未能登上王位,那囊拉囊(རྣ་ནམ་ལྷ་སྣང་)之子从其手脱落,被流配到香(ཤངས་)之吉擦(ཀྱིན་ཚལ་),被“贬谪”。

  但《弟吴宗教源流》则记载是因其杀了乌让,而被贬谪流放到香之吉擦。《娘氏宗教源流》《拔协增补本》《贤者喜宴》等记载,由于牟底杀了大臣乌让,故赞普赤德松赞与诸大臣商议,由桂巴格贡赞制定了“三喜法”(ཞལ་ལྕེ་དགའ་གསུམ་),并依此法将牟底流放到了边地。当牟尼赞普死后,他被迎回,但那囊氏为复仇,使其所乘之马受惊,堕马而死。另外一些佛教史著作则认为那囊氏为复仇而谋杀了牟底。

  除上述所引诸史外,吐蕃后期以来的许多佛教史著作中认为牟底实未登位掌权。《莲花遗教》记载,当牟尼赞普死后,“王位传于牟底赞普,他娶了贝吉嘉姆增等三位王妃,以佛法护持王政。在吐蕃末期编著的佛典目录《旁塘玛》中,收录一部牟茹赞普所写的佛典《圣解深密经释》。而《贤者喜宴》引用《布顿佛教史》,认为《旁塘玛》中收录的这部佛典作者应是牟底赞普。道特森据此认为,这位牟茹赞普应该就是佛教史中的牟底赞普。

  除此之外,或许我们还可以增补一些其他证据。让卓洛追坚赞(1328—?)在《王统苯教源流》中言:

  彼[赤松德赞]有三子,长子牟日干布(མུ་རི་སྒམ་པོ་),次子牟尼赞普,幼子牟特赞普(མུ་ཐུག་བཙན་པོ་),其中牟尼赞普登王位,三年后被舅氏毒杀。牟日(又称)为牟底赞普,(被那囊氏谋害,牟特赞普)被父王流放到了[后]藏,其子为藏玛、达摩、热巴巾三人。

  括号中的内容可能是后世补充,但这个补注似乎并没有放在合适的位置,其正确形式应为:

  牟日(又称)为牟底赞普,被父王流放到了[后]藏,(被那囊氏谋害,牟特赞普)其子为藏玛、达摩、热巴巾三人。

  那么赤松德赞的长子牟日干布又名牟底赞普,而牟日则可能是牟茹的异写。

  对于牟茹赞普的统治,据吐蕃时期的工布摩崖石刻和谐拉康石碑的记录,赤松德赞与王子德松联合统治,并与赤德松赞的兄长牟茹赞发生了严重冲突。赤松德赞去世后,德松继位赞普,被加冕为赤德松赞。至于牟茹赞为何没有出现在《赞普世系》,道特森认为这份官方或半官方的记录,是9世纪中期吐蕃覆灭后形成的一个理想化的世系(an idealized lineage),它简化了王室继承,强调王室血统从最初的神话祖先一直延续到最后一位赞普,并且在这一世系中也没有包括赞普啦跋布的记录。

  若事实真如道特森所言,我们又该如何判断他们各自统治的时间呢?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要断定赤松德赞的生卒年,并在此基础上判断其在位的时间。《大事纪年》有关赤松德赞的记录出现于742—743年,但是由于其记录截至764—765年,所以并未提供其去世的时间。吐蕃后期的佛教史著作中,各史家在纪年上记载较为混乱,生卒年不尽一致。据索伦森统计,有寿56、66、69岁或者去世于797、800年等多种说法。而《韦协》认为赤松德赞在马年,即802年去世。

  汉文史料对这一阶段赞普继承关系及卒年记录大致一致。《旧唐书·吐蕃传下》云:

  [贞元]二十年(804,笔者注)三月上旬,赞普卒,废朝三日,命工部侍郎张荐吊祭之。赞普以贞元十三年(797,笔者注)四月卒,长子立;一岁卒,次子嗣立。命文武三品以上官吊其使。

  这里并没有按照编年的先后来写,797年的记录似乎是在写完804年之记录后补充的。

  《新唐书·吐蕃传下》亦云:

  明年(贞元十三年,797,笔者注),赞普死,其子足之煎立。

  [贞元]二十年(804,笔者注),赞普死,遣工部侍郎张荐吊祠,其弟嗣立,再使使者入朝。《资治通鉴》卷二三五、二三六的记载亦基本一致:

  [贞元十三年],吐蕃赞普乞立赞卒,其子足之煎立。

  [贞元二十年正月]吐蕃赞普死,其弟嗣立。

  [胡三省注:]“考异曰:实录及旧传皆云:‘赞普以贞元十三年四月卒,长子立,一岁,又卒,次子嗣立。’韩愈顺宗实录张荐传云:‘二十年,赞普死,遣荐吊赠。’新传云:‘十三年,赞普死,其子足之煎立。二十年,赞普死,遣工部侍郎张荐吊祠,其弟嗣立。’疑实录、旧传误以是字为一字。今从顺宗录及新传。”

  这就说明分别在797、798、804年间,依次有三位赞普卒,并且这里的足之煎当是牟尼赞普,他在797—798年之间为赞普。那么那位在贞元二十年(804)去世的赞普到底是哪一位呢?或许这位不具名的赞普就是牟茹赞普。谐拉康东侧碑文中所出现的日期“后一个龙年”(འབྲུག་གི་ལོ་ཕྱི་མ་,即812年),使得赤德松赞的统治至晚开始于“前一个龙年”,即800年。为使上述汉藏史料中所述不显得彼此矛盾,道特森进一步以这一时间节点为基础,归纳出如下赞普继承关系及对应的时间:

  赤松德赞大约在公元797年退位,并让位于他的儿子牟尼赞普;牟尼赞普统治了两年或更短的时间(797—798)就死了;随后赤松德赞再次登位,并与他选定的继承人赤德松赞联合统治(约798—800);这使他的另一个儿子牟茹赞很不高兴,并引发了严重的冲突,作为这一冲突的结果之一,赤松德赞约在公元800年死亡了(道特森在此采纳了《弟吴宗教源流》与《贤者喜宴》中寿59岁之说,笔者注);之后,牟茹赞与其弟赤德松赞之间为王位而竞争,牟茹赞在赤松德赞死后,取得了短暂的优势,登上了王位(800—802);赤德松赞在诸如娘当艾增桑波等强大盟友的帮助下占据了上风,并在公元802年夺回了王位。不久之后牟茹赞于公元804年死亡。

  这种处理巧妙地解决了汉藏文史料记录的差异,尤其是吐蕃后弘期以来佛教史中虽称牟底(或牟茹)为赞普但又言其未登位之间的矛盾。目前来看,在没有新证据被发现之前,道特森的方案是可以被暂时接受的。

  五、云丹与欧松

  关于欧松,吐蕃后期以来的佛教史皆言其为朗达玛死后,其小妃蔡邦氏所生的遗腹子。朗达玛之大妃恐欧松继位,威胁其权势,亦言其怀有一子,之后买了一个婴孩,声言是其所生。诸大臣观此子,发现长有牙齿,皆生疑,以为非赞普之子嗣,但迫于长妃之权势,只得承认其为赞普之子,因为顺从了母亲之意,此子被称为云丹。后因争夺王位,两位王妃及其各自背后的贵族相互倾轧,在吐蕃中部的卫约两茹之间爆发了战争。最终欧松失败了,其子孙被迫逃亡到阿里,他们在那里重新建立了政权。《底吾史记》载:

  王欧松(འོད་བསྲུངས་),蔡邦妃约姆玉钦赞姆潘(ཚེ་སྤོངས་བཟའ་གཡོར་མོ་ཡུམ་ཆེན་བཙན་མོ་འཕན་)之腹时,父死之后,惧怕被念及,诸大臣夜晚点灯守护,故名欧松,猴年(840)出生于雍布拉岗(ཡུམ་བུ་བླ་སྒང་),随即执政。欧松出生的那晚,班妃潘嘉(འབན་བཟའ་འཕན་རྒྱལ་),买回一小孩,假装生子,因买早了,已生出了四颗牙。昨晚吾亦生一子,生出了一位具牙齿相之子。诸大臣言:“‘母坚固’[顺从母意]而生极好。”故命名为云丹,[彼]生于卫茹(དབུ་རུ་)。因彼二人同时出生,[诸大臣]对何为兄长当献上王政之事未达成一致,卫约两茹(དབུར་གཡོར་གཉིས་)不和,发生了战争。蔡邦妃死在了卫茹的北部,战争失败了。

  诸佛教史在叙事情节上与此大致一致,但在具体地人物名称、时间、地点上多有出入。对于云丹是否为赞普之子,吐蕃后期以来多数史传皆不认可,唯有《贤者喜宴》认为二子皆为嫡系,其理由是若非嫡系,那么王的碉堡也不至于被破坏,至于认为云丹非赞普嫡系者,皆系这些史书的作者偏爱欧松之故。

  从《新唐书·吐蕃传下》《资治通鉴》卷二四六的叙述来看,朗达玛死后,吐蕃以妃綝兄尚延力子乞离胡为赞普,虽不被吐蕃大相结都那认可,但因其无权,所以他无能为力。这里的“妃綝”指王妃琛氏,但这与藏文史料的记录不一致。后弘期佛教史多数未明确记载此妃之姓名,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笼统地称其为大妃,在少数史册中,如《底吾史记》中记录其名为班妃潘嘉、《弟吴宗教源流》中名为潘萨潘嘉(འཕན་བཟའ་འཕན་རྒྱལ་)、《娘氏宗教源流》中名为巴潘萨(འབལ་ཕན་བཟའ་)、现存rBa bzhed第二部分的《未知的藏族宗教编年史》称其为巴萨潘坚(བལ་ཟ་འཕན་རྒྱན་)。这里的འབན་、འཕན་、འབལ་、བལ་似乎是同一姓氏འབལ་的不同变体,该氏在《唐蕃会盟碑》中吐蕃官员名单的汉文译为“末”。与此不同的是,《贤者喜宴》认为是纳囊氏妃(

  སྣ་ནམ་བཟའ་)。

  虽然我们无法直接将乞离胡等同于[赤]云丹(ཁྲི་ཡུམ་བརྟན་),但这确实说明吐蕃所立之王非赞普嫡裔。另外,敦煌的一些祈愿文中亦出现欧松之名,如PT 230.r7称其为神子赤欧松赞,而PT 131.28、999.5称其为颇章欧松,称其母为觉姆赞摩潘,这就说明吐蕃统治下的沙州地区僧俗信众是以欧松一方为正统赞普的。

  就欧松与云丹的生卒年而言,依扎巴坚赞(1147—1216)的《吐蕃王统》来看,欧松、云丹二人为兄弟,欧松于阴水猪年(843)生于布浦,随即执政,于阴木牛年(905)63岁时死于雅砻旁塔,而云丹寿36岁。《底吾史记》则认为欧松于牛年(893)55岁时去世于雅砻旁塘,而《弟吴宗教源流》认为其去世是在45岁的牛年。其他史籍在纪年、寿命、出生和死亡的地点及死亡原因的说明上各自提出了不同的说法。面对如此之多的说法,我们该如何判断呢?索伦森综合了扎巴坚赞的《吐蕃王统》与奈巴班智达(13世纪)之说,将欧松生卒年定为843—881年,而维塔利(Roberto Vitali)则持842(843)—893年之说。对于欧松的去世,多数史册并未交代原因,唯有《弟吴宗教源流》引《桑哇协迦坚》给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说法,云:“南日欧松被孜如(རྩེ་རོ་)毒杀,因为大小王妃不和。”但这并不可信。另外,对于云丹,诸史皆未交代其统治的经过及时间。

  六、结语

  综上所述,在吐蕃赞普之位继承中有两个指导原则,即道特森提出的“舅氏轮换”原则与《底吾史记》中的“贬谪”原则。依据前者可确定以何氏之女为正妃,其所生之子自然就成为了新赞普,当这位新赞普继位后,依据后一原则将与之存在竞争关系的异母兄弟“贬谪”,将他们从王室排除,使其远离权力中心,并给予新的家族名称或姓氏。这样,就有效消除了异母兄弟对新赞普王位的潜在威胁。但是当新赞普的候选人为亲兄弟时,这一原则就失去了效力,牟底赞普作为特例,因为犯法而被“贬谪”,失去了赞普候选人的资格,但是由于其兄牟尼赞普无子嗣,所以他又被召回成为了新赞普。到了吐蕃末期,这两种策略均失去了作用,外戚权臣为了自身利益意图谋立非赞普嫡裔的云丹,这就使赞普之位争夺超出了可控的范围,加之庶民的起义,使吐蕃政权不可挽回地走向了覆亡。

  由于现存的敦煌吐蕃《大事纪年》的记录截至764—765年,并且缺乏如《赞普传记》及同时代的碑铭等可靠资料,吐蕃后期的王位继承是非常模糊的,同时后弘期以来诸史料给出了相互矛盾的叙述和日期。虽然道特森依据《旁塘玛》推定了一个较为合理的继承顺序及时间,但这并非完美无缺。对于晚期史料中的王子牟底能否等同于吐蕃时期谐拉康碑文、《旁塘玛》中的牟茹赞,我们应该保持谨慎的态度。另外王子欧松与云丹统治的详情及生卒年,还需要依靠发掘新的史料来进一步充实。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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