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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史记》所谓“不绝”——兼及中华文明连续不中断因素的思考
作者:王子今 来源:《唐都学刊》2023年第6期 时间:2023-12-29

  《史记》多见言“不绝”的文字,有些是说持续发生,接连出现,频繁呈示,有些则提示带有某种历史文化规律性的现象,与政治秩序、历史传统和文化惯性相关。“不绝”自有“联”“连”之字义。据《说文·耳部》载:“,连也。从耳,从丝。从耳,耳连于颊,故从耳。从丝,丝连不絶也。”段玉裁注:“连者,负车也。负车者,以人挽车。人与车相属,因以为凡相连属之偁。周人用字,汉人用连字。古今字也。《周礼》:官以会官治。郑注:读为连。古书连作。此以今字释古字之例。”所谓“不绝”,来自“丝连不绝”,即纺织业的技术要求。《说文·糸部》载:“纺,纺丝也。”“绝,丝也。”段玉裁注:“之则为二、是曰绝。”而《说文·糸部》说:“,古文绝。象不连体绝二丝。”段玉裁注:“象形也。”

  中华文明数千年来持久发展,曾多经严重内在弊病和强势外来攻夺导致的挫折、摧伤、打压和冲击,如西汉人史论所言因强势外族侵夺的威胁,“南夷与北夷交侵,中国不绝如线”,但仍然长期连续而不中断。这一特点,与其他许多文明体系比较,显示出独自的个性。按照司马迁的文字习惯,这种连续不中断的历史表现,可以用“不绝”指称。借助《史记》及其他上古文献有关“不绝”的多种文化特征的表述,中华文化之所以能够连续“不绝”,可从宗亲关系、祠祀礼俗、文化权威、道德精神、艺术传统等方面发现其历史因素。司马迁的相关提示,是《史记》历史文化价值的表现之一。

  一、宗亲关系:“相承不绝”

  在中国传统宗法制度的作用下,宗族亲情延续长久。《史记》卷20《建元以来侯者年表》载:“有土君国以来,为王侯,子孙相承不绝,历年经世”,所谓“子孙相承不绝,历年经世”就形容这种现象。虽上层社会宗法关系更为牢固,但“相承不绝”的宗亲关系并不仅限于“王侯”阶层。《史记》卷36《陈杞世家》载:“田常得政于齐,卒为建国,百世不绝,苗裔兹兹,有土者不乏焉”,《史记》卷40《楚世家》载:“不绝其社稷”,《史记》卷126《滑稽列传》载:“后十世不绝”,虽说的都是“有土君国”者,但维护这种关系的“不绝”确是社会诸多层面的共同理念。如《汉书》卷4《文帝纪》可见这样的说法:“子孙继嗣,世世不绝,天下之大义也。”所谓“世世不绝”的“子孙继嗣”的共同追求,可以“天下”概言之。

  从上古文献体现的文化原则看,宗法秩序应当共同维护,是社会普遍认同的理念。《汉书》卷15上《王子侯表》颜师古注:“《大雅·文王》之诗也。本,本宗也。支,支子也。言文王有明德,故天祚子,子孙嫡者为天子,支庶为诸侯,皆不绝也。”《汉书》卷40《周勃传》写道:“赐爵列侯,剖符世世不绝。”关于汉初功臣家族宗法秩序的“不绝”,汉和帝诏:“高祖功臣,萧、曹为首,有传世不绝之义。”《汉书》卷16《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载:“降及孝成,复加恤问,稍益衰微,不绝如线。”《汉书》卷49《爰盎传》又说:“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所谓“不绝如线”“不绝如发”“不绝如带”,形容其宗族的“子孙继嗣”面临危机,这种呈弱势迹象的政治群体以此博得社会的普遍关注。

  《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记载:“(周)孝王曰:‘昔伯益知禽兽,子孙不绝。’”所谓“子孙不绝”,是能力超常与功业卓越的历史回报。《三国志》卷7《魏书·张邈传》又可见这样的说法:“孝治天下者不绝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这似乎也是“天下”“四海”共通的社会理念。

  二、敬祠礼俗:“祭祀不绝”

  祠祀,是敬祭天地山川神灵之外,基于对家族历史乃至总体历史深情尊重、纪念和维护的社会礼俗。《史记》卷5《秦本纪》可见所谓“不绝其祀”,说秦相国吕不韦灭东周之后维持其“祀”的传统。《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也记载:“秦不绝其祀,以阳人地赐周君,奉其祭祀。”这是政治争斗中胜利一方权力者的宽怀表现。情形相近者还有《史记》卷43《赵世家》载“不绝赵祀”,《史记》卷80《乐毅列传》司马贞《索隐》载:“中山,魏虽灭之,尚不绝祀,故后更复国,至赵武灵王又灭之也”,《史记》卷77《魏公子列传》载:“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则是另一种表示追怀的类似政策的体现。

  《史记》卷7《项羽本纪》言义帝之死,裴骃《集解》:“文颖曰:‘郴县有义帝冢,岁时常祠不绝。’”这是民间社会政治同情的一种寄托。《汉书》卷89《循吏传·文翁》记载:“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续汉书·郡国志一》“河南”条刘昭注补:“《皇览》曰:‘城西南柏亭西周山上周灵王冢,民祠之不绝。’”也都说民间自发的祭祀。

  《三国志》卷7《魏书·张邈传》载录陈宫被曹操俘获,回答曹操“欲活老母及女不”时说:“宫闻孝治天下者不绝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老母在公,不在宫也”,曹操事后“召养其母终其身,嫁其女”。所谓“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裴松之注引鱼氏《典略》:“将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这种文化现象,反映了人们生命意识的提升。有胸怀的政治家,甚至对于罪臣家族的“祭祀”,也往往以宽仁原则使其“不绝”。《三国志》卷28《魏书·邓艾传》载:“泰始元年,晋室践阼,诏曰:‘昔太尉王凌谋废齐王,而王竟不足以守位。征西将军邓艾,矜功失节,实应大辟。然被书之日,罢遣人众,束手受罪,比于求生遂为恶者,诚复不同。今大赦得还,若无子孙者听使立后,令祭祀不绝。’”

  《邓艾传》载晋武帝诏所谓“祭祀不绝”,或说“祠祀不绝”,并非限定于有关家族的具体的先祖纪念,而是体现社会共同的心理需求和精神倾向的一种文化意志。王莽曾经宣布:“以新都侯东弟为大禖,岁时以祀。家之所尚,种祀天下。”颜师古曰:“言国已立大禖祠先祖矣,其众庶之家所尚者,各令传祀勿绝,普天之下同其法。”所谓“传祀勿绝,普天之下同其法”,说明这种文化规范具有社会共性,相关理念的文化意义对于民族文明维护的作用不应忽视。

  长期“祭祀不绝”“祠祀不绝”的,还有体现日月山川诸神崇拜的礼祀传统。《史记》卷28《封禅书》说:“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又说:“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其疆内名山大川。”裴骃《集解》引应劭曰:“先人所在之国,及有灵施化民人,又贵,悉置祠巫祝,博求神灵之意。”虽然与“先人所在”相关,这种“名山大川”“神灵”祭祀传统的继承或许比宗族祭祀还要长久,往往亦超越政治权力的空间与时间限定。秦始皇实现统一之后,东巡时对齐地的“八神”“八主”信仰体系全面继承,一一恭敬礼祀。《史记》卷28《封禅书》:“……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汉并天下,秦人以雍为中心的祠祀体系,也被来自楚地的刘邦集团全面继承。有些鬼神位号,司马贞《索隐》以为“并不见其名数所出,故昔贤不论之也”,就连专门研究《史记》的注家,亦说“未详”。

  三、文化威权:“传学不绝”

  在中国传统意识中,以文献著述、学术创造、思想升华为标志的文化,长期具有崇高的地位。由此体现出文化人以及他们所实现的文化创获、文化积累、文化传承受到社会共同的尊崇。

  《史记》卷47《孔子世家》写道:“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司马贞《索隐》:“谓孔子所居之堂,其弟子之中,孔子没后,后代因庙藏夫子平生衣冠琴书于寿堂中。”所谓“孔子衣冠琴车书”“夫子平生衣冠琴书”,是孔子文化事业的象征。其收藏,可以看作最早的博物馆和纪念堂。

  东汉时,有人回顾秦汉之际的文化史,称“汉遭秦余,礼坏乐崩”,《汉书》卷6《武帝纪》载录诏文:“今礼坏乐崩,朕甚闵焉。”《汉书》卷30《艺文志》可见“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的说法。《汉书》卷36《刘歆传》写道:“故诏书称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以“书”“简”缺失表现的“礼坏乐崩”即以儒学为主体的文化断裂,令坚持文化正统者痛心疾首。然而《汉书》卷30《艺文志》又指出:“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道出了儒学经典在遭遇“秦燔书”大厄之后依然得以长久持续传承的社会文化史迹象。世家多关注“孝武世”的行政强力干预,其实民间的文化传承力量,是不可以轻视的。《后汉书》卷32《朱浮传》的说法,是“使孔圣之言传而不绝”。东汉儒学更得以广泛普及。《后汉书》卷76下《儒林传下·甄宇》所谓“子孙传学不绝”等,指明了这种文化传承强劲的韧性。所谓“传者不绝”“传而不绝”“相传不绝”“传学不绝”,都强调了长久的继承关系。

  《三国志》卷11《魏书·邴原传》:“游学之士,教授之声,不绝。”《三国志》卷51《吴书·宗室传·孙瑜》:“是时诸将皆以军务为事,而瑜好乐坟典,虽在戎旅,诵声不绝。”这里所说的“教授之声”和“诵”读之“声”之“不绝”,不可直接理解为文化传承的“不绝”,可看作“传学不绝”这种文化史现象生动具体的社会表现。

  四、道德精神:“仁义”“不绝”

  贾谊《过秦论》分析周秦兴衰时指出:周“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相反“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周政得以持续长久,在于“道”的理解和把握。司马迁赞同贾谊的史论:“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政治权威的历史作用长期“不绝”,在于“得其道”。这里所谓“道”,指合理的文化原则、文化理念。然而在某种意义上也有接近后世所言道德的涵义。汉代瓦当文字“仁义自成”,“道德顺序”,体现出在儒学成为意识形态正统之后,“道德”作为高上的精神力量,也显著影响着文化格局和行政秩序。

  《史记》卷67《仲尼弟子列传》可以看到这样的话:“夫勇者不避难,仁者不穷约,智者不失时,王者不绝世,以立其义。”所谓“仁”“义”,成就了史称“不绝世”的政治文化的持续稳定。《史记》卷79《范雎蔡泽列传》记述:“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谓“天下承而不绝”,《史记》卷126《滑稽列传》以齐国“太公”之政为典范:“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其长久“不绝”,在于“仁义”的“躬行”。而“士”作为积极参政的力量,也是有积极表现的:“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学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崛然独立,塊然独处,上观许由,下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他们“修学行道”“以义相扶”,所谓“不敢止也”,所谓“固其常也”,都是“天下和平”“不绝”的决定性因素。《汉书》卷65《东方朔传》:“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余国之不亡也,县县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也说太公封齐“七百岁而不绝”的故事。后世感叹所谓“世之不绝”,是政治史的对比。对于“周道”之成功的赞颂,也是与“先王之德”相联系的。《汉书》卷56《董仲舒传》:“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佑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至今不绝。”“周道”的“粲然”光辉,超越所谓“七百岁而不绝”以及“千余岁不绝”的政治威仪,形成的政治文化影响“后世称诵,至今不绝”。

  读孔融的文字,可见“不绝仁义”之说2。有的儒学思想领袖人物,如果“文武之道废”,则会导致“中国”文明承续的危机,即所谓“中国不绝若线之象也”3。而通常家族蕃盛,“祠”“祀”“不绝”的期求,也以“修身”为基点,即所谓“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

  五、艺术传统:“弦歌”“不绝”

  有一种人文力量的作用,也影响了中国文明持续前行的历史。前引《史记》卷47《孔子世家》说到孔子文物“衣冠琴车书”,司马贞《索隐》所谓“衣冠琴书”得到珍爱与继承,其中“琴”竟然在“书”之前。

  “乐”体现的文化传统,在《史记》中是得到肯定的。汲黯所谓“凡王者作乐,上以承祖宗,下以化万民”,被司马迁载入《史记》卷24《乐书》。此外,所谓“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壹其行”,所谓“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谓“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都强调了“乐”作用于政治、文化及社会的意义。《汉书》卷22《礼乐志》写道:“夫乐本情性,浃肌肤而臧骨髓,虽经乎千载,其遗风余烈尚犹不绝”,则直接而明朗地指出了“乐”与文明传统“不绝”的关系。

  《汉书》卷64上《徐乐传》可见“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之说,体现了艺术追求的持续。《汉书》卷88《儒林传》载:“及高皇帝诛项籍,引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遗化好学之国哉?”《三国志》卷30《魏书·东夷传·扶余传》载:“行道昼夜无老幼皆歌,通日声不绝。”都说“乐”之“声”“音”“歌”的“不绝”。前者“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与前说文化威权之“传学不绝”,道德精神之“仁义”“不绝”有内在关联。可以说,“乐”的这种“不绝”,是中国文明连续绵延的文化表现之一。而对于美的表现,对于自然的向往,对于和谐的追求,对于愉悦心态的显露,有时会超越衣食消费与经济利益的层次,作为精神层面的文明存在,对社会历史形成深刻的影响。思考中国文明持续发展而未曾中断的特点,也应当注意与艺术创造相关的文化现象。

  六、“不绝”诸说与文明“不间断”“不中断”的历史思考

  其实,我们说中国文明连续不间断、不中断的特点,只是历史分析的一种宏观判断。其他文明系统是否也有连续不间断的性质,还需要进行认真考察和比较研究。对于中国文明的所谓连续不中断,也还要进行具体的分析。中国文明在历史演进过程中,在很大程度上汲取了外来文明的积极因素。在精神文化层次,曾经受到佛教的深刻影响;在物质文化层次,曾经受到外来的技术、科学、服用、风习,甚至语言文字方面的广泛影响。

  中国文明的早先面貌,千百年来已经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一些曾经辉煌的文化特质,随着历史风雷的荡涤淡化了。就民族文化的时代面貌而言,若干曾经历史印迹鲜明的具有显著积极意义的品格,如刚烈、质朴、纯真,英雄主义和侠义精神等等,后世与古人也有许多不同。对于汉代艺术品质,鲁迅曾有“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沈雄大”的评价。他面对铜镜这样的文物,通过“汉代的镜子”曾经盛赞汉代社会的文化风格:“汉武通大宛安息,以致天马蒲萄,大概当时是视为盛事的,所以便取作什器的装饰。”“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例如汉人的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鸵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鲁迅说:“宋的文艺,现在似的国粹气味就熏人。然而辽金元陆续进来了,这消息很耐寻味。”他就汉唐历史进行总体评价:“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鲁迅热情肯定汉唐时代民族精神的所谓“豁达闳大之风”,感叹后世竟“消歇净尽了”。中国文明曾经有“多少闳放”“魄力究竟雄大”“毫不拘忌”“气魄深沈雄大”的历史阶段,也有“衰弊陵夷之际”,生力“只得萎缩、死掉”。思考中国文明连续不中断这一宏大的历史文化学术主题,不可以忽略这样的历史动态和文化变局。

  (作者王子今,系西北大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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