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汉唐作为中国历史上的繁盛时代,受到朝鲜王朝称颂。英祖时期,关于汉唐讨论尤多。英祖君臣认为汉唐乃盛世王朝,并积极效法。经筵讨论中,他们则认为汉唐有别,就文治武功而言,汉胜于唐。因之,英祖指令编纂《两汉辞命》,并选取御评。将该书刊刻后,经筵中继续与诸臣讨论。朝鲜王朝的汉唐观,是朝鲜王朝受汉唐盛世影响,及其学习中国历史、吸收中国文化的结果。英祖时期的汉唐有别论,既受到朱子对汉唐评价的影响,也与英祖个人际遇有关。因此,中朝文化交流的研究,需关注双方的共性和差异性。
关键词:朝鲜王朝;英祖;《御评两汉辞命》;汉唐评价;中朝文化交流
汉代作为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王朝,东西两汉绵延四百年,出现“文景之治”“昭宣中兴”“光武中兴”等盛世局面。唐朝是中国古代另一繁盛王朝,“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等政治安定、文化繁荣的局面相继出现,世界各地的商人、留学生汇聚于唐长安城,其繁华为世称颂。因此,“汉唐之治”成为中国古代盛世的代表,为后世王朝效法的对象。作为中华文化圈一部分的朝鲜半岛,也受此影响,他们称赞汉唐之治,并以汉唐之弊为戒。朝鲜英祖时期,汉唐之治成为经筵讨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笔者试以此为切入点,考察朝鲜王朝的汉唐认知及英祖时期所编的《两汉辞命》,进而探讨中华文化对朝鲜半岛政治、思想和文化的影响与塑造,以就教于方家。
一、英祖时期“汉唐优劣论”与《两汉辞命》的编纂
“汉唐盛世”说,作为中国古代一种基本的历史认知,不仅为宋代以后中国人所认同,也被作为藩国的朝鲜半岛历代王朝所公认。高丽王朝时期,即有“三代之后称汉唐”之说。至朝鲜王朝,称颂和主张学习汉唐者更多,著名儒学家、政治家郑道传(1342-1398)即有“推商周之治,称汉唐之盛”之语,主张学习商周、汉唐,选如周公、萧何、姚崇等贤明之人为宰相。朝鲜初期主张积极政治改革的权近(1352-1409)在论及国家长治久安之法时,认为“三代以降,历年之久,惟汉唐为盛”,因此,若谋永世,亦可效法汉唐。同时,儒臣也将当时朝鲜国王及治下社会与汉唐比较。如徐居正(1420-1488)在《送日本僧元鷟还国》中称“应说吾王化,升平迈汉唐”,后又称赞成宗为“千古罕有之圣主”,汉唐之君不足论。正祖(1776-1800年在位)时期,政治安定、文化繁荣,朝鲜王朝获得空前发展,记注官金观柱上疏称,“殿下之气象规模,磊落崇深,充豁宏大,直超乎三代之上,决非汉唐贤明之君所可几及也”,认为已经超越汉唐。
朝鲜王朝对汉唐的讨论,尤以英祖时期最盛。英祖名李昑(1724-1776年在位),字光叔,号养性轩,朝鲜王朝第21代君主。其在位时施行“荡平策”,试图平息党争。同时,通过实行社会改革,如废除酷刑等措施,使英祖朝成为朝鲜王朝史上相对安定时期,与继其后的正祖并称“英正时代”。但英祖继位前,朝鲜王朝社会矛盾尖锐,党争愈演愈烈。“到十八世纪前期,朋党政治发展到顶峰,经过一系列的政争、礼讼、政党分裂,最后演变为西人老论的一党专制”,英祖于此背景下即位,亟需使朝鲜王朝走向正轨,效法汉唐之政成为使朝鲜王朝社会稳定发展的一种选择。
英祖即位后的君臣讨论中,即认为“汉唐虽中世,事之善者,则亦可为法”。儒臣劝英祖罢朋党、得人才、体恤民时,以汉唐为例,效“汉文春和之振贷法,唐宗田税之半减焉”。经筵讨论中,英祖也认为“汉唐之中兴立国,仁厚之效也……汉室三兴,秦则二世而亡,此实仁厚与残暴之致也。唐若无德,天岂助之乎?太宗虽曰假仁,有安民之功,故能得民心”,主张效法汉唐,以“仁厚”与“德”安民治国。总之,英祖君臣认为三代之后汉唐最盛,而汉唐以后出现“教养之法始废”、“诚正修齐功夫不足”、“王道之不复”、“君臣之间,情志之不相孚”等局面,终至国乱而亡,因此,效法汉唐成为英祖君臣的一种选择。但汉唐作为盛世代表,并非完美。如“党锢之祸”、“牛李党争”等,动摇了汉唐统治的基础,因此,以汉唐为戒也处处警醒英祖君臣。如进讲《皇明通纪》时,侍读官申鲁认为,“大抵宦者之害,自昔有之。秦有赵高,汉有恭显。李唐则尤有甚矣”,英祖表示以此“鉴戒”。
英祖君臣称颂汉唐之治,效法汉唐盛世,并以汉唐为戒,但也认为汉唐有别。如经筵时检讨官金龙庆认为:
以其历年长短言之,两汉享国四百,唐三百,合隋、晋、五代,而为千有余年。其间君臣之贤否,国家之兴丧,与夫政令之得失,固多有可法可戒之事,伏想圣衷,皆已领会矣!以汉言之,高祖之豁达,文帝之英明,宣帝之综核名实,光武之扶植节义,皆可观。以儒者言之,如董仲舒之不究其用,亦足慨然。至于唐室,则太宗以英武定天下,励精图理,政多可观,而治本假仁,任智御下,且其闺门不正,伦常渎乱,终致藩镇之跋扈,国随而亡矣!历代治乱,虽不可一一历数,而其所鉴戒之道,要在胸中之一个权衡矣!
此处以汉、唐、隋、晋、五代为例,提醒英祖其中多“可法可戒之事”。“可法者”如两汉皇帝,或豁达,或英明,或扶植节义,及唐太宗“励精图理”。“可戒者”汉有“董仲舒之不究其用”,唐太宗则“治本假仁”、“闺门不正,伦常渎乱”,终致藩镇跋扈亡国。此处对汉唐君主的不同评价,是英祖君臣汉唐有别认识的反映。此后,右议政沈寿贤在奏对中认为“三代以后,国祚绵长无如汉、唐、宋”,文帝和景帝“专用实地为治”,唐宋则“文多实少”,因此其“末终风俗,不如西京”,劝英祖效文景“务实之政”。参赞官宋成明则称汉高祖为“三代以后第一贤君”,其言语行事,不仅合于礼法,且有“创业气象”。而唐太宗则“克伐怨欲处多”,为“好胜之主”、“不行之主”。世子李愃回答英祖“汉、唐、宋三国,孰优孰劣”时,也以能否齐家治国为评判标准,称“汉为首,宋为副,唐为末”。
之后进讲《贞观政要》时,英祖又对“汉胜于唐”进行询问:
上曰:何为而汉胜于唐乎?锡烈曰: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汉之治法,虽不可谓尽修齐之道,而能无大段乖戾于齐家之道。而至于唐,则齐家之道,初无可论。虽以此论之,汉胜于唐矣!上曰:果然矣!汉则正大,而唐则非所论。
英祖君臣从修身、齐家、治国和平天下入手,对汉唐进行对比,认为唐于“齐家之道,初无可论”,而且“汉则正大,唐则非所论”,因此“汉胜于唐”。对汉唐的不同评价,最终促使《两汉辞命》的编纂。
英祖三十七年(1761)七月经筵时,君臣讨论如下:
上曰:“近者予观凤洲《纲鉴》,唐有太宗而已,汉高伟矣,文帝亦非外饰也。唐有《贞观政要》,汉则无之矣!”启禧曰:“两汉诏令,大有可观,若汇集成书,则亦一《贞观政要》矣”……上曰:“于唐有《贞观政要》,至于两汉诏制,有可法者,而于史则难以简便。”令副提学,两汉诏书之可以遵法者抄略,名曰《两汉辞命》,其代则汉高、文、景、武帝、昭、宣、光武、明帝。
凤洲《纲鉴》指王世贞所编《纲鉴会纂》。可以看出,英祖令抄进《两汉辞命》的直接原因乃是读“凤洲《纲鉴》”所感,即“唐有太宗而已”,汉则有汉高、文帝,“唐有《贞观政要》,汉则无之”,而“两汉诏制,有可法者,而于史则难以简便”。于是命人抄略编纂,并命名为《两汉辞命》。但从英祖时期对汉唐的讨论,及令编纂《两汉辞命》这一过程来看,读“凤洲《纲鉴》”仅是间接原因,英祖君臣对汉唐的不同评价和认识,才是编纂《两汉辞命》的根本原因。之后,英祖令徐命膺编纂。八月五日,又询问《两汉辞命》抄选事,并命徐命膺读《两汉辞命序》;九日,“上命徐命膺抄成《两汉辞命》,御制其序”。
在御制序中,英祖对编纂《两汉辞命》的原因也作说明:
予今暮年,无他消日。因重臣所奉,命抄两汉诏制,名曰《两汉词命》。盖汉唐一也,而既有《贞观政要》及范氏《唐鉴》。噫!唐之太宗之后其无可称之主,德宗奉天之诏,即陆贽代撰也……于汉高之深伟宏大,光武之置人腹心,犹可谓后世人君之取法者。文、景、昭、宣、明、章皆胜于唐之诸君,而武帝则初虽有求仙黩武,而其所英略迈于中主。《秋风》悔萌,《轮台》一诏,识鉴通透,托孤贤辅。噫!彼两汉九帝,汉唐翘楚,予之命抄,其岂偶然哉!
予今暮年,无他消日。因重臣所奉,命抄两汉诏制,名曰《两汉词命》。盖汉唐一也,而既有《贞观政要》及范氏《唐鉴》。噫!唐之太宗之后其无可称之主,德宗奉天之诏,即陆贽代撰也……于汉高之深伟宏大,光武之置人腹心,犹可谓后世人君之取法者。文、景、昭、宣、明、章皆胜于唐之诸君,而武帝则初虽有求仙黩武,而其所英略迈于中主。《秋风》悔萌,《轮台》一诏,识鉴通透,托孤贤辅。噫!彼两汉九帝,汉唐翘楚,予之命抄,其岂偶然哉!
可以看出,英祖认为唐有《贞观政要》《唐鉴》,但“唐太宗之后其无可称之主”,汉则不同,不仅汉高、光武“可谓后世人君之取法”者,且文、景、昭、宣等“皆胜于唐之诸君”。而“两汉九帝”,乃是“汉唐翘楚”,汉却没有如《贞观政要》《唐鉴》等可以称颂两汉和提供鉴戒之书。因此,《两汉辞命》的编纂,绝非偶然。
此后的经筵中,徐命膺和英祖对《两汉辞命》的题目又进行讨论,先将“御书”改为“御定”,后英祖认为“御定为题亦不好,以御评改书”,最终定为《御评两汉辞命》。但是,“既以御评为名,则更当有评”,而“御评若止于数处,则必以予不尽览而了当矣”,英祖遂对诏令进行点评,以使“人若见御评,则知予心”。最终,定名《御评两汉辞命》。
综上所述,汉唐盛世在朝鲜半岛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们效法汉唐之治,与之进行比较,并以汉唐弊政为戒。至英祖时期,因对汉唐的不同评价,促成《两汉辞命》的编纂。
二、《御评两汉辞命》的体例与内容
《两汉辞命》共九卷,卷首为《御制序》。后有《御评两汉词命凡例》八条,可分为三类。第一,对为何选取两汉诏令进行说明,英祖君臣认为,“左氏之后,惟两汉词命简质典厚,最为近古”,唐以后,“其词浮而华,其义烦而支,其味浅而短,靡靡日趋于下,至于骈俪对偶,尤甚陋者”,因此,只取两汉,“以为词命之准则”。其次,说明收录标准,《两汉辞命》中不仅包括策书、制书、诏书和诫敕,四种汉代皇帝直接命书,还有祝文、策问、赐书。总之,“凡系王言,亦一一采入,以见一代丝纶之大全”。最后,详说编纂体例,如“帝号之下,分注讳、字、事迹;篇题之下,分注某年某事”,交代内容体例,“析为九篇,象太一之舍九。厘为两册,象乾坤之分两”,则对为何定为九卷二册进行解释。
《凡例》后列《御评两汉词命参阅诸书》,分别是《史记评林》、《汉书评林》、《后汉书》、《文章正宗》、《世史类编》、《文体明辨》、《古文奇赏》,共七种,每书下标注作者朝代、姓名等。
正文九卷,兹将卷数、对应君主、篇数和御评数列表如下:
可以看出:共收录两汉九帝辞命284篇,内容广泛。54篇御评,是英祖时期政治状况的重要反映,具有代表性。笔者通过整理,将其分为四类:
一是仅仅表达英祖对诏令或两汉皇帝的称赞。公元前195年,刘邦称秦皇帝、楚隐王等“皆绝亡后”,因此,令“与秦始皇守冢二十家,楚、卫、齐各十家,赵及魏公子亡忌各五家”,即“置守冢诏”。英祖御评“噫!非高帝,孰能为之”,表示对汉高祖称赞之意。再如“作寿陵诏”,为汉光武帝限制其陵墓规模、用度之诏,英祖御评“美哉此诏!贤哉此诏!予尝钦服”,表达对此诏的赞赏。
二是认为诏书内容可使后世人君反省、师法和龟鉴。如汉文帝令救济“鳏寡孤独穷困之人”的“议振贷诏”,英祖认为此篇诏书可与汉高祖“约法三章”之谕同功,且对此诏“尝钦慕而反顾自恧”,表达反省、惭愧之意。公元前140年七月,汉武帝下诏“卫士转置送迎二万人,其省万人。罢苑马,以赐平民”,主要将养马之苑赐民为田,是汉武帝与民为利的体现。《两汉辞命》中称“罢苑马诏”,英祖认为“初年虽有此诏,何求大苑马欤!此后世人君龟鉴也”,既对汉武帝早年养“苑马”进行批评,也提醒后世人君“鉴戒”。
三是借以表达对儒家伦理纲常的理解。如对汉高祖“尊太公曰太上皇诏”的评价,“自此以后,父父子子之义定矣”。汉明帝之“手谕东平王国传诏”,此诏为汉明帝于永平十一年(68年)送东平王刘苍归国之后,因“怀思”而作。英祖御评为:
明帝以光武为父,以东平为弟,东平四字之对,明帝此诏,令人钦叹!明帝能尽友爱之道,东平深知为善之乐,岂不贤哉!予自幼寻常慕之,书付四字,以常目自制二诗而表意。于今览此,心切倍焉!
刘苍为光武帝刘秀之子,“少好经书,雅有智思”,后进封东平王,明帝时以骠骑将军辅政。其辅政期间,制定礼乐,尽忠直谏,深得明帝敬重,明帝称“东平王苍宽博有谋,并可以受六尺之托,临大节而不挠”。英祖称“明帝能尽友爱之道,东平深知为善之乐”,“予自幼寻常慕之”,应是儒家伦理纲常与英祖自身经历结合的反映。英祖为朝鲜肃宗第四子,景宗之弟,自幼经历波折,并因后宫争斗,为肃宗宠妃张禧嫔所不容。景宗时期,因“王世弟”之立引起党争,险被杀害。明帝与东平王和睦相处,正是儒家伦理“兄友弟恭”的表现,因此,此御评表达了英祖对兄弟“友爱之道”的称颂,并称“予自幼寻常慕之”,应是其经历与思想的反映。
四是对汉唐评价。《两汉辞命》是英祖君臣对汉唐不同认识的产物,因此,进行汉唐比较也是御评内容之一。如对汉高祖“入关告谕”的评价,“大哉高帝!汉唐第一主,即此一谕能成四百年汉业。紫阳朱夫子称之,岂不信然哉”。透过此评,可见英祖对汉高祖评价之高,及朱子的汉高祖评价对英祖影响。再如汉武帝的“封田千秋富民侯诏”,英祖认为“穷兵黩武,四海虚耗,《秋风》悔萌。曰田千秋为富民侯,比诸唐玄开元天宝之事,熟贤熟否?此正武帝之迈于玄宗者也!以此观之,帝王所重,岂不在晚节乎”。英祖将汉武帝与唐玄宗进行对比,认为帝王重在“晚节”,而“晚节”也是英祖对汉唐君主不同评价的重要原因。唐太宗晚年,渐不如贞观之初;玄宗晚年发生“安史之乱”,唐朝由盛转衰,这些史实时刻警醒着英祖。因此,英祖晚年仍勤于政事,重视经筵及王世孙的培养教育,希望将初年造就的安定局面持续下去,是其重视“晚节”的重要表现。
另,卷末又附《御评两汉辞命后录》九篇,多取前人对两汉诏令称颂之言及事,包括刘勰、刘安世、真德秀等。如真德秀“自后世言之,则两汉诏令犹有恻怛忧民之实意,而辞气蔼然深厚”之言。杨士奇劝太子“暇则观两汉诏令”一事。因此,《后录》可以看作是英祖君臣借刘勰、刘安世等言论,对两汉诏令价值的补充说明。
综上所述,《两汉辞命》从内容选取,到厘定成册,再到英祖御评,是中华文化在朝鲜半岛影响的重要反映。同时,御评也是英祖观史自省、鉴戒,及对儒家伦理纲常认识的表现。
三、《御评两汉辞命》的价值与意义
《两汉辞命》编纂完成后,很快用于经筵。八月初九,“上命注书、吏曹参议政事下批后,持《两汉辞命》入侍”。英祖先命徐命膺读,然后与儒臣对所收诏令进行商定,“至武帝伐胡诏。上曰:穷兵黩武,非垂后之谟,删去可也。读至罢兵轮台诏,上曰:只书轮台诏,可也。读至杀奴婢诏,上曰:可谓仁者之诏,既曰御定,以宽仁诏改书,可也”。删定之后,英祖又将诏令中一些措施施行,“因汉诏之有杀奴婢不得减罪之文,令士大夫不得私施滥杖于奴婢,外方圆杖亦为申禁”,并表示“暮年命编,意欲一助”,“予虽学浅,决不为此”。经筵中,英祖君臣也对汉唐进行评价。三十七年(1761)十月,英祖令右副承旨成天柱、副校理李微中、假注书柳云翼等轮番读《两汉辞命》。成天柱认为,两汉之文博大,“两汉过于唐,西汉尤过于东京矣”,且“以古诗言之,汉胜唐矣”,“汉高以太牢祀孔子,尤壮矣”。英祖认为汉高祖“大风之歌,安得猛士,壮矣”,其初虽有酒色之气,但“英雄或未免此弊矣”,而且,“得天下之正,无如汉高,其后则有皇朝(指明朝)矣”,并引朱熹之言,认为汉高祖“如龙如虎”。可以看出,经筵中英祖及儒臣不仅认为“汉胜唐”,且为汉高祖缺点有意辩护。
同时,讲读过程中,英祖与王世孙也会讨论。如英祖四十二年(1766)命“持入御制《两汉词命》,命都承旨徐命膺读奏,王世孙时侍坐”。读至汉光武帝“与子陵书”时,英祖与王世孙开始讨论。子陵名严光,字子陵,东汉著名隐士。因二人为故交,光武帝即位后,多次邀其出仕辅佐,均被拒绝,后隐居富春山。因其不慕富贵和不图名利,为后世称道。《两汉辞命》于此诏书后引前人之言,说明二人关系。然后是英祖御评,认为二人互相成就,光武成子陵之高,子陵成光武之大,“所谓有为之君有不召之臣者,正光武子陵之谓也欤”。英祖和世孙对“光武若用子陵,汉其大治乎”进行讨论,为光武不用子陵而感慨。
最后,通过是书也可窥见中国史实、文化在朝鲜王朝的影响,及英祖时期对清意识。如《凡例一》对所收两汉诏令收录取舍的说明,兹录于下:
《诗》出于思,思为善恶之幾,故三百篇并存善恶,以为劝惩。《书》道乎政事,政事主德教之宣,故五十八篇不论世次,不泥年纪,或以其君之贤而取之,或以其言之美而取之,与三百篇之并存劝惩者不同,圣人取舍之意,可为万世法程。故今于两汉,取高、文、景、武、昭、宣、光、明、章九代词命,而九代词命,言之不足为法,意之不足为则者,并皆不录。其或言有可取,意未纯善者,姑存之,以见杂伯之所由。
《诗》《书》均是朝鲜王朝经筵及世子教育的基本史籍,《尚书》更是被朝鲜君臣看作是行圣王之政的经典材料,地位较高。《凡例》中以《诗》《书》为引子,说明“圣人取舍之意,可为万世法程”,进而叙述《两汉辞命》所收诏书的取舍标准。即两汉“九代词命,言之不足为法,意之不足为则者,并皆不录。其或言有可取,意为纯善者,姑存之”,这与《诗》“存善恶,以为劝惩”和《书》“主德教之宣”目的相同。因此,《两汉辞命》中诏令的选取,深受《诗》《书》等儒家思想影响。《两汉辞命》编纂于1746年,距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问世已半个多世纪。传世《尚书》58篇中25篇《古文尚书》为伪作,已被清官方及多数学者接受。凡例中“故五十八篇不论世次”之言,表明朝鲜王朝对《尚书》五十八篇的真实性深信不疑。其原因既与儒家文化在朝鲜王朝的影响有关,也与其对清意识有关。朝鲜王朝以“小中华”自居,明灭亡后,自认继承中华正统,在文化上优于以夷狄身份入主的清朝,因此,对清学术有意忽视,这种状况直至18世纪后期亦然。如正祖询问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出使清朝的副使李押“有何所闻”时,李押称“彼中文翰扫如,全无可语者”。正祖时著名的儒学者成海应在《答洪渊泉斥考证书》中,认为考证“至于明而大盛”,而阎若璩、胡渭为“贪多而务博,炫奇而夸众,考校专于苛摘,辩论精于吹觅者”,毛奇龄则“胡叫乱嚷,不择高低,肆其口气,妄诋先哲。掇拾遗沈而谓传未发之旨,谈说刍狗而诩以独得之见者”,他们之间的分歧为门户之见。因此,对清朝学术中关于《尚书》的最新成果,朝鲜君臣可能并不为意。总之,《两汉辞命》的编纂,是中朝之间思想、文化交流的重要产物。
综上所述,首先,《两汉辞命》编纂完成后,很快用于经筵,君臣讨论中,除对内容进行删定和汉唐进行比较,还将诏书措施用于实践。而英祖与世孙对《两汉辞命》的讨论,表明此书也用于王世孙教育,反映英祖对其重视。其次,《两汉辞命》编纂之思想、义例,是中华传统文化在朝鲜半岛重要影响的反映。17-18世纪,受朝鲜王朝对清意识的影响,朝鲜儒士对清代学术成果,并未积极吸收。因此,透过《两汉辞命》编纂,也可窥见中朝关系之态势。
四、结语
诚如吕思勉所言,“中国人并没有说汉胜于唐,亦没有说唐胜于汉”,而是将二者放在一起讨论治乱兴亡之道。汉唐盛世史实传入朝鲜半岛后,高丽和朝鲜王朝称赞和效法汉唐之治,并以汉唐之陋为戒。英祖时期则出现汉唐优劣之论,认为“汉胜于唐”,并促成《御评两汉辞命》的编纂,这在朝鲜王史上较为独特。这种现象不仅与古代中朝之间的密切文化交往及汉唐盛世本身有关,也有以下原因:
首先,英祖时期的汉唐评价深受朱熹汉唐认识的影响。如《朱子语类》中论取天下之正,认为“汉高祖取天下却正当”,而唐初因“打不过,又立恭帝,假援回护委曲如此”,所以“不及汉之创业”,同时认为“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英祖时期,《朱子语类》等朱子学书籍成为经筵进讲的必读教材,书中所传递的汉唐观念,特别是“杀弟屠兄”“闺门不正”之事,成为英祖君臣反复讨论的内容。两汉君主不仅“得天下之正”,而且取得“文景之治”“光武中兴”“明章之治”等盛世局面。即便汉武帝初年穷兵黩武,但晚年发布《轮台诏》,表达悔过之心,足为后世人君之戒,且“托孤贤辅”,为“昭宣中兴”的出现奠定基础,因此,其“晚节”胜于唐之诸君。对于重视义理和晚节的英祖而言,自然汉胜于唐。
其次,与英祖本身的际遇有关。英祖以王世弟身份继承王位,但朝鲜王朝内部认为景宗之死与英祖有关,进而否定英祖合法性的言行一直存在。唐太宗和唐玄宗通过宫廷政变取得帝位,不仅与朱子学所宣扬的义理观严重不符,而且,对其推崇则容易让人将其和英祖的继位方式产生联想,不利于统治。汉代不仅取天下之正,如文帝和宣帝,虽是被迎立继位,但合于义理,且与英祖获得老论派支持得以继位相似。因此,从个人感情和际遇来看,英祖更倾向于扬汉抑唐。继英祖之后的正祖,是朝鲜王朝有名的“学者型”君主,自幼爱好读书,且非常喜欢朱子著作。“朱书自幼读之,至今愈读愈好”。在学问上,正祖也称“予尝谓今日俗学之蔽痼矣!挽回澄治之道,惟在乎明正学,明正学之方,又在乎尊朱子”,非常尊崇朱熹。即便如此,正祖时期也没有出现“汉胜于唐”的认识。因此,英祖本身际遇,是英祖时期“汉唐优劣”讨论的重要原因。
朝鲜半岛作为中华文化圈的一部分,“朝、中两民族从古代开始就保持文化上的密切联系,在追求同质化的同时,发展了各具特性的文化”。作为中朝文化交流繁荣时代的朝鲜王朝,不断从明清购买书籍,并通过重新刊刻和编纂以及经筵进讲等形式,将书籍所承载的思想、文化内涵传递下去。朝鲜王朝君臣及士人对书中知识理念的接收,并非完全不变,而是根据实际需要有所择取。如其在接受汉唐盛世王朝和积极效法的同时,也对汉唐优劣进行评价。与中国并无“汉胜于唐”或“唐胜于汉”的观念不同,这是朝鲜王朝在朱子“义理观”影响下进行的汉唐评价,具有独特性。因此,对中朝史学、文化交流的研究,不仅要考察朝鲜半岛对中华文化的吸收和理解,也要注意中华文化在朝鲜半岛传播中的独特性和变异性。这有助于深化对朝鲜半岛政治和文化的理解,以及认识汉化圈范围内不同地区文化发展的共性和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