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尼古拉斯·辛姆斯-威廉姆斯(Nicholas Sims-Williams)解读了阿曼·拉赫曼(Aman ur Rahman)教授收藏的一枚5~6世纪印章。印章上刻有巴克特里亚文,意思是“嚈哒王公”(The Lord of the Hephthalites),εβ是该铭文在钱币上的简写形式,该词很可能源自粟特语Heβtalīt。“嚈哒”一词首先出现在《魏书》中,记载了太安二年(456),嚈哒向北魏王朝遣使朝贡的历史。《南史》记载了梁天监十五年(516),(滑国)“其王厌带夷栗陀始遣使献方物”,这与《新唐书》中“嚈哒,王姓也,后裔以姓为国”的记载也相吻合,拜占庭史学家塞奥法尼斯(Theophanes)也记载了“嚈哒王爱甫萨拉奴斯”(Ephthalanus),爱甫萨拉奴斯应该是该民族称谓的来源。拜占庭史学家普罗科匹厄斯(Procopius)记载了“嚈哒匈人”(Ephthalitae Huns)是匈人中唯一皮肤较白的民族。在叙利亚史家约书亚(Joshua)《埃德萨、阿米达以及全两河流域冲突时期史》(A History of the Time of Affiction at Edessa and Amida and Throughout All Mesopotamia)中,嚈哒等同于贵霜(Kushanaye)或者匈人(Huns)。嚈哒也曾入侵印度西北部,梵文文献《普拉维什亚箴言》(Pravishyasutra)中曾提到一个名为Havitaras的民族,但目前也难确定是否指代嚈哒。截至目前,嚈哒民族及其所建立帝国仍有许多未解之谜,正如余太山先生所言,“嚈哒人没有自己的文字,遗存的实物为数寥寥,其周邻中国、波斯、印度、亚美尼亚、拜占庭乃至阿拉伯史家留下的记录也极端贫乏,其中有许多随着岁月流逝更成为了断简残篇,模糊不清和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以致嚈哒研究迄今没有跨出假说的阶段”。然而,随着近年来考古发现和研究工作的推进,嚈哒钱币已成为研究该民族文化特征及其在丝绸之路上所发挥作用的重要依据。
一、嚈哒帝国的钱币类型
目前,较为普遍的嚈哒钱币划分标准主要有如下三种。其一,罗伯特·戈布尔(Robert Gobl)按照伊朗匈人类型对钱币进行了划分。第一类是寄多罗人钱币;第二类是赶走了寄多罗人、占领了印度西北部的阿尔雄人(Alchon Huns)钱币;第三类是活动于阿富汗一带的那色波钱币;第四类是入侵波斯、中亚、印度的真正的嚈哒的钱币。其二,迈克尔·米彻纳(Michael Mitchiner)根据铸币历史演变进行了阶段性划分,第一阶段为355年征服巴尔赫到5世纪末,嚈哒主要控制着打制萨珊波斯和贵霜—萨珊波斯钱币的地区,嚈哒在接受现有钱币体系的基础上,阿尔雄取代了波斯国王名字;第二阶段为475~560/576年,嚈哒统治着巴克特里亚、粟特、喀布尔和犍陀罗等地区,打制贵霜系列和波斯系列钱币;第三阶段是719~920年,嚈哒在阿富汗一带存留的部族以突厥汗国臣属国的名义打制钱币。其三,迈克尔·阿拉姆(Michael Alram)根据仿制币与原型之间的差异进行了划分。钱币正面币轴2点处有用巴克特里亚文简写的嚈哒名字εβ,以卑路斯第三种钱币为原型,但不同之处在于,币轴1点、4点、7点和11点处出现了四个小球。背面左侧是巴列维文,右侧是造币厂的铭文,中间是祭火坛,两侧是两个祭司。两类钱币特征基本相似,但后者打制粗糙,币文模糊,难以识别。
在三类划分标准中,我们尤其要关注寄多罗钱币和早期嚈哒钱币的关系。泽马尔在研究中亚寄多罗王国时就曾提出,“使用不同名称有时使人很难估量书面文献提供的资料的价值,很难重建全面的历史图景。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是在寄多罗王朝与另一个部落群体嚈哒之间做出明确的区分”。寄多罗与嚈哒的复杂关系影响着当时历史面貌的构建。据《魏书》记载,“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已三世矣”,叙利亚史家约书亚在《埃德萨、阿米达以及全两河流域冲突时期史》中写道:“甚至在我们的时代,由于波斯国王卑路斯(Peroz, 459~484年在位)常与贵霜匈人或匈人作战,他经常接受罗马人的钱财”;“在罗马人的金钱帮助下,卑路斯征服了匈人,将夺取的许多匈人领地并入自己的王国,但他最终还是成了匈人的俘虏”。笔者在这一问题上倾向于余太山先生的观点,即“萨珊帝国一度将冲击波斯东境的寄多罗贵霜人和嚈哒人混为一谈,甚至将进犯波斯的嚈哒人误认为是贵霜人,尽管在明知嚈哒人有别于贵霜人、从而称之为‘匈人’后,仍冠之以‘寄多罗’或‘贵霜’,以致史籍中出现了‘寄多罗匈人’‘贵霜匈人’等名称”。
寄多罗在粟特地区沿袭了流行已久的弓箭手钱币,在巴克特里亚仿制了贵霜—萨珊波斯银币,在印度西北部仿制了贵霜胡毗色迦型(Huvishka)金币和萨珊波斯银币。寄多罗仿贵霜和贵霜—萨珊波斯钱币的发行时间主要根据笈多王朝国王沙摩陀罗·笈多(Samudra Gupta,335~380年在位)时期发行的一枚贵霜式钱币上有与仿制钱币相同的特征。沙摩陀罗·笈多时期的贵霜式钱币和犍陀罗的寄多罗人钱币模仿了贵霜最后一个国王凯普纳达(Kipunadha)发行的钱币,时间大致为340~375年。在印度的一块石碑中记述了鸠摩罗·笈多一世(Kumara Gupta I,415~455年在位)时期所发生的历史事件,碑铭内容反映了当时的印度旁遮普中部和西部地区很大一部分还处于寄多罗人统治之下,这也是寄多罗钱币与嚈哒钱币出现重合之处的原因之一。在嚈哒早期钱币上出现一些与寄多罗钱币相似的特征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将两者等同或者混淆。寄多罗人、贵霜匈人、嚈哒三个称呼的混淆源自游牧民族对某一地区征服时间的不确定性和不同语言文献记载的差异性。之所以将部分寄多罗人钱币与嚈哒钱币划归一类,是因为这些钱币存在一定的延续性,而并非属同一类族。
目前来说,嚈哒帝国钱币可以分为两大类型。第一类钱币为萨珊波斯国王卑路斯仿制币,此类钱币主要打制于中亚地区,以银币为主。萨珊波斯王朝的卑路斯钱币正面是国王面向右胸像,背面是祭火坛及两祭司。卑路斯钱币先后有三种不同类型,主要区别体现在王冠上,第一类为新月上球髻王冠,第二类为新月上球髻齿边王冠,第三类为新月上球髻双翼王冠,第三类钱币就是嚈哒钱币的原型。嚈哒钱币正面是国王面向右胸像,戴有新月上球髻双翼王冠,边缘为四个圆点,徽记在右侧,底部的巴克特里亚文为εβ,背面是祭火坛及两祭司。与萨珊波斯钱币不同的是,嚈哒钱币的币轴2点、5点、7点、10点处有4个圆点,这也是嚈哒钱币区别于萨珊波斯钱币的特征之一。需要注意的是,钱币上也可能出现3个点或者没有点的情况,但此类情况较少,在山西发现的一枚嚈哒钱币上就没有出现点。另外一类钱币同样出现了用巴克特里亚文写的字母εβ,但正面是手持杯子的王子,背面是波斯国王瓦赫兰五世(Bahram V,420~438年在位)的图像,此类钱币的数量极少。
第二类钱币为阿尔雄钱币,主要以笈多王朝钱币为原型,分布在犍陀罗、塔克西拉(Taxila)、旁遮普、克什米尔等印度西北部一带,同时发行银币和铜币,以铜币为主。钱币正面是草写希腊文“阿尔雄”,由于婆罗米文馨孽(Khingila)国王名字出现最早,所以此类币有时被统称为“馨孽币”。乐仲迪(Judith Lerner)发现一枚嚈哒印章上刻着一位男子的侧面半身像,脸的右侧刻着巴克特里亚文“阿尔雄”;在塔克西拉的一个佛教遗址中发现了32枚阿尔雄钱币,根据人骨特征分析,他们属于嚈哒人;乌兹别克斯坦南部铁尔梅兹的卡拉-特佩(Kara-Tepe)佛寺遗址壁画上也出现了嚈哒人的形象, M. K. 乌玛诺娃(M. K. Urmanova)在撒马尔罕附近的奇尔克(Cilek)发现了四个银器,其中一个是目前所知最好的嚈哒艺术。碗身刻画着6个身着印度服饰的舞者,碗底人物形象与钱币上的人物形象一致。结合与嚈哒相关的考古发现分布地、徽记、巴克特利亚文αλχονο等因素,可以断定,尽管钱币上人物比例和形象发生了变化,但这一时期在印度西北部打制阿尔雄钱币的应该是嚈哒人。
大约510年,头罗曼那(Toramana)统治着印度西北部一带,其继承者摩酰逻矩罗(Mihirakula)主要统治着旁遮普地区。之后,还出现了拉罕纳·乌底塔底迪亚(Lakhana Udayaditya)和纳伦达(Narendra)等国王。正光元年(520),宋云到达乾陀国时写道:“土地与乌场国相似,本名业波罗国,为嚈哒所灭,遂立敕勒为王。治国以来,已经二世。”此处所提及的三位嚈哒国王就是馨孽、头罗曼那和米希拉库拉。馨孽钱币正面为国王半身像,右边是徽记,背面是祭火坛,两侧是祭司。克什米尔地区头罗曼那钱币正面是国王朝左站立像,左上方是“SRI TORAMANA”,意思是“吉祥头罗曼那”,背面是印度富饶女神吉祥天女盘腿坐像,狮子卧在脚周围,右边是婆罗米文JEYA,意思是“胜利”。嚈哒在占领印度西北部之后还发行了正面是国王持弓面左站像,背面是盘腿坐在莲花上的吉祥天女像的钱币,但是,此类钱币数量极少。
二、由钱币所见嚈哒帝国的文化特征
从政治角度来看,嚈哒征服粟特后,向西越过阿姆河进攻波斯,遭到波斯国王瓦赫兰五世和耶兹德格德二世(Yazdegerd II,438~457年在位)抵制后南下,征服巴克特里亚并定都于此。嚈哒先后发起了对波斯的三次进攻,卑路斯在第三次战争中被杀,自此波斯臣属于嚈哒并向其纳贡。嚈哒多次南下入侵印度西北部,进入旁遮普,尽管塞犍陀·笈多(Skanda Gupta,455~467年在位)击退了嚈哒的进攻,但由于印度西北部很快分裂为诸多小邦,嚈哒将其统治范围一度推至摩揭陀。6世纪初,高车部众大多降服嚈哒,在高车继续与柔然的斗争中,嚈哒将其势力逐渐扩展到焉耆、于阗和疏勒等地区,其统治和影响也随之达到了鼎盛阶段。558~567年,萨珊波斯与突厥结盟,夹击嚈哒,强盛一时的嚈哒帝国随之灭亡,阿姆河以北受到西突厥控制,阿姆河以南受到萨珊波斯控制。在嚈哒帝国灭亡之后,拜占庭史家米南德的《希腊史残卷》(十)中的“粟特商团事件”主要记载了萨珊波斯与突厥联合消灭嚈哒帝国,由突厥人统治中亚,在此时期粟特商人在贯通丝绸之路贸易中所发挥的中枢作用。这则史料常被引用以证明粟特商人重要的中介性,西突厥派出使团与萨珊波斯进行商贸往来的尝试失败了,最终粟特首领摩尼亚赫(Maniach)绕过萨珊波斯,开辟了自西突厥越黑海至君士坦丁堡的高加索路线。但这恰恰也是研究嚈哒帝国灭亡之后嚈哒人的重要资料,逃亡波斯的嚈哒贵族卡图弗(Katulph)正是影响萨珊波斯国王对粟特商团态度和决策的关键人物之一,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印证了帝国灭亡后嚈哒人“为突厥所破,部落分散”的历史。
从嚈哒帝国所占领的中亚和印度西北部历史来看,中亚经历了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大帝、塞琉古王朝、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大月氏—贵霜帝国、萨珊帝国的控制和影响。印度西北部一带经历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印度—希腊王朝、印度—斯基泰王朝、印度—帕提亚王朝、贵霜帝国和寄多罗王朝的统治。由此,我们可知,中亚和印度西北部一带在嚈哒帝国统治之前已经形成了较为稳定的铸币体系。嚈哒征服中亚和印度西北部之后,并没有破坏被占领地区的原有造币体系,而是在此基础上,分别以波斯钱币和印度西北部钱币为原型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仿造。
中亚的嚈哒钱币正面是国王头像,背面是代表琐罗亚斯德教的祭火坛和祭司。印度西北部的嚈哒钱币正面是国王头像或国王站立像,背面是神祇或者其他象征物。嚈哒造币方式、钱币正背面、变形的希腊文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希腊式钱币体系的延续,反映了该民族对当地已有钱币体系的承继。嚈哒采用的巴克特里亚文属于东伊朗语,以希腊字母拼写,被看作公元前3~2世纪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的遗产。然而,钱币正面文字还依稀可见变形的希腊文,但是整体上使用了巴克特里亚文和婆罗米文等当地文字。中亚钱币保留了琐罗亚斯德教的特征,印度西北部钱币背面出现了印度教神祇和佛教法轮的形象,我们基本可以推测嚈哒在允许当地宗教信仰继续存在的基础上,有选择性地接受了部分信仰,进而出现了多元宗教文化共存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嚈哒在宗教方面采取了宽容政策。
徽记也是研究嚈哒钱币的一个重要因素。一般来说,徽记源自草原游牧部落所使用的标识,主要用于标记马匹和其他动物,后从所有权的标识演变为王朝象征。S. A. 亚岑科(S. A. Yatsenko)等人认为“源自同一部族的许多人工作于每一类物体,即使生产者不同,但会出同一标识。尤其重要的是,砖块上出现的大部分标识就是以诸如直线、圆圈、点状线、三尾纹饰等最为简单的形式出现的”。嚈哒人统治撒马尔罕时期所造钱币以萨珊波斯银币为原型,这类钱币被称作“嚈哒—中亚德拉克马”(Hephtalite Central Asian Drachms)或“嚈哒—粟特德拉克马”(Hephtalite Sogdian Drachms)。钱币上的Y形被看作撒马尔罕伊赫希德王朝(Ikhshids)的代表性徽记,但这实际上源自嚈哒,是钱币学视域下嚈哒统治粟特地区的凭证。巴克特里亚钱币上没有出现此类徽记,但是在一些艺术品和砖块上出现了类似徽记,在印度西北部的阿尔雄钱币上也出现了Y形徽记。由此可以推测,这是嚈哒从粟特经由巴克特里亚进入印度西北部的过程中所留下的痕迹。
结合上述分析,我们也可以进一步理解钱币学角度下较为盛行的有关嚈哒“伊朗匈人说”的观点。早期研究认为嚈哒范围大于匈人所指范围。基什曼(Ghirshman)认为,“从公元4世纪开始频繁对伊朗东北部和印度西北部造成威胁的匈人都属于嚈哒”。阿尔特海姆(Altheim)认为,嚈哒是所有匈人部落的起源,欧洲匈奴都是在此基础上分裂出去的。根据费耐生(Richard N. Fyre)的研究,“尽管很难确定越过阿姆河的匈人领袖是伊朗人还是匈人,即使两个术语都被广泛使用,但在突厥人到来之前,中亚部落和民族所使用的语言都属于伊朗语族……匈尼特人和寄多罗人及其继承者宣称是贵霜人的继承者,然而,嚈哒代表着与过去的一种断裂,从伊朗东部到印度进行着一种新的统治”。这种观点经历了一个不断丰富且所指逐渐清晰的过程。罗伯特·戈布尔将寄多罗人、阿尔雄人、那色波人和嚈哒人统称为“伊朗匈人”,迈克尔·阿拉姆、克劳斯、艾哈迈德·比瓦尔(A. D. H. Bivar)等学者对“伊朗匈人”钱币体系有所调整和修正,但基本上沿用了戈布尔提出的“伊朗匈人”概念。嚈哒之所以被包括在“伊朗匈人”的范畴之内,主要原因在于嚈哒钱币呈现显著的伊朗特征。但是,笔者认为,这一说法也存在疑问。嚈哒钱币与波斯国王卑路斯钱币的相似性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文化的影响。嚈哒统治范围下的中亚处于伊朗文化圈,但印度西北部钱币上的当地文化因素比较明显,因此,有的学者将西北印度一带的嚈哒人看作一个独立的“印度—斯基泰人征服者”或者“印度—嚈哒人”(Indian Ephthalites)。尽管我们很难判断这些外来文化因素对嚈哒的渗透和同化程度,但是嚈哒在与所征服地的民族交往中,不断适应并逐渐吸收当地文化是不容置疑的。鉴于此,笔者认为,“伊朗匈人说”也很难完全说明嚈哒的族源和民族特征,也不能对该民族做一个全面性的定位。要想对其族源问题有一个较为确定的说法,还有待于新的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予以证明。
三、钱币的功能与嚈哒帝国的丝路地位
根据现有考古发现,在塔吉克斯坦南部、乌兹别克斯坦和印度西北部不同地区发现了大量萨珊波斯德拉克马及嚈哒仿卑路斯钱币。具体来说,在布德拉奇(Budrach)发现了四个地窖,里面有1400多枚钱币,在瓦赫什河谷北部乔尔古尔-特佩(Chorgul-Tepe)的一个地窖里有400多枚卑路斯仿制币。位于乌兹别克斯坦南部的阿克-特佩(Aq-Tepe)、达尔弗津-特佩(Dalverzin-Tepe)、库拉-特佩(Kulal-Tepe)和卡拉-特佩等地以及塔吉克斯坦南部的希萨尔周围和杜尚别、卡菲尔·卡拉(Kafir-Qara)等地出土了大量萨珊波斯卑路斯仿制币。在喀布尔发现了447枚嚈哒铜币,白沙瓦附近的沙吉基德利(Shahji-ki Dheri)出土了16枚嚈哒钱币,巴基斯坦班努(Bannu)地区的阿卡拉(Akra)出土了1枚嚈哒钱币,阿姆河附近舒罗布—库尔干(Shurob-Kurgan)出土了2枚嚈哒钱币。相比在中亚和印度西北部一带发现的嚈哒钱币,在与嚈哒往来颇为频繁的中国境内发现的嚈哒钱币数量甚少,山西出土的萨珊波斯钱币包括37枚卑路斯一世(Peroz I,457~484年在位)钱币,1枚卡瓦德钱币,1枚嚈哒仿制卑路斯钱币,在河北定州市发现了2枚嚈哒钱币。结合嚈哒钱币的考古所发现数量及其分布情况,我们基本可以初步推测,嚈哒钱币主要流通于其统治范围之内,作为帝国内部不同区域之间的贸易手段。
尽管嚈哒钱币没有作为一种国际货币在丝路贸易中进行流通,但是嚈哒、粟特、波斯为了争取政治支持与加强贸易往来,纷纷向中国派遣使者,它们频繁地开展同北魏、西魏、北周乃至梁朝的交往。文献资料中有关朝贡的信息证实了这一时期嚈哒在丝路贸易上活动的频繁。根据汉文史料记载,从456年到568年,嚈哒向中原王朝朝贡共计22次,其中,向北魏朝贡共14次,朝贡梁朝5次,西魏、北周3次。值得注意的是,北魏也曾派遣使者前往嚈哒。“儿弟徽,字荣显,小字苟儿。聪敏有气干,为任城王澄所知赏。景明中,起家奉朝请。延昌中,假员外散骑常侍,使于嚈哒,西域诸国莫不敬惮之,破洛侯、乌孙并因之以献名马。还,拜冗从仆射。神龟中,迁射声校尉、左中郎将、游击将军。又假平西将军、员外散骑常侍,使嚈哒。”
从419年到564年,粟特向中国进贡20次。然而,从439年到457年,粟特人进贡次数仅为3次。439年,北魏在平定凉州后,“徙凉州民三万余家于京师”,直到高宗初年,“粟特王遣使请赎之,诏听焉”,嚈哒对中亚地区占领之际,嚈哒人与中国建立了政治往来,粟特国王派遣使者赎滞留在平城的粟特人。大约修建于西魏大统五年(539)的莫高窟第285窟北壁出现了“清信女史崇姬”“清信士滑囗安”“清信士滑黑奴”“清信士滑一”“清信女何囗”“清信女丁爱”等人物,张元林认为,其族属亦当为粟特人或其后裔,至于滑□安的妻子丁爱,虽然看似汉姓,我们仍有理由将其归入粟特人。创作于526年到539年的《贡职图》在有关滑国使者的记载中,就提到了康国人被派遣到梁朝,“普通元年,又遣富何了了献黄师子、白貂裘、波斯师子锦,王妻□□亦遣使康符真同贡物”。
这一时期的嚈哒帝国与粟特不仅仅建立了臣属关系,而且在丝路活动中也形成了嚈哒—粟特共同体,中国境内出现的大量卑路斯钱币就是一个很好例证。大量卑路斯钱币流入中国境内,这不仅与萨珊波斯银币在丝路贸易中的国际性有关,而且也与嚈哒和粟特人有关。在卑路斯统治时期,萨珊波斯帝国至少有24个不同的造币厂,因此,市场上此类钱币非常普遍。另外,457~484年的嚈哒和波斯的战争中,战败的卑路斯需缴纳30头骡子载的赎金,由此,大量萨珊波斯卑路斯银币也源源不断流入中亚,并且经由粟特流入中国境内。在中国境内发现的从沙普尔二世(Shapur II, 309~379年在位)到卑路斯统治之前的萨珊波斯钱币数量极少,最多的两种钱币正是卑路斯钱币和库思老二世(Khosrow II,590~628年在位)钱币。在粟特的东曹国(Ushrushana)Kultepa遗址发现了42枚萨珊波斯钱币及部分此类钱币的残片,除1枚库思老二世钱币外,其余钱币都属于卑路斯一世钱币。这与在中国境内发现的萨珊波斯钱币类型甚为吻合,这种考古发现情况是以嚈哒统治中亚一带时间为分界线的,从沙尔普二世到卑路斯时期正是寄多罗崛起、征服中亚和西北印度一带到嚈哒打败伊朗、征服中亚和西北印度一带的历史阶段。
荣新江教授根据历年来粟特古文信札、敦煌和吐鲁番发现的汉文和粟特文文书、中原各地出土的汉文墓志材料,勾勒出一条粟特人东行进入中国的路线图,“这条道路从西域北道的据史德(今新疆巴楚东)、龟兹(库车)、焉耆、高昌(吐鲁番)、伊州(哈密),或是从南道的于阗(和田)、且末、石城镇(鄯善),进入河西走廊,经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再东南经原州(固原),入长安(西安)、洛阳,或东北向灵州(灵武西南)、并州(太原)、云州(大同东)乃至幽州(北京)、营州(朝阳),或者从洛阳经卫州(汲县)、相州(安阳)、魏州(大名北)、邢州(邢台)、定州(定县)、幽州(北京)可以到营州”。萨珊钱币陆路传播的主线是沿着丝绸之路从新疆的乌恰开始向东延伸,从库车、焉耆、吐鲁番、张掖、西宁、临夏(兰州附近)、天水、西安、陕县直到洛阳。由此我们可以发现,萨珊波斯银币流通路线与粟特人在中国的聚落分布路线存在重叠之处。在嚈哒和粟特共同体之下,萨珊波斯国王卑路斯向嚈哒进贡,卑路斯钱币纷纷流入中亚,并经由撒马尔罕与中国河西走廊,进入了中国境内的其他地区。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从印度经由粟特进入中国的道路是通畅的。在印度河上游的夏提欧(Shatial)发现了600多处粟特铭文,沿着奇拉斯(Chilas)下方50公里处发现了500多处粟特语铭文及其他伊朗语铭文。这些铭文反映了4~6世纪粟特与印度的往来,尽管铭文没有提到任何连接粟特和中国的商路,但经由印度河上游的大多数旅行者及出现在敦煌市场的商人基本是粟特人。此外,汉文史料记载了嚈哒曾与拜占庭一起向中原王朝进贡的历史,即太安二年(456),“嚈哒、普岚国并遣使朝献”,皇兴元年(467),“高丽、于阗、普岚、粟特国各遣使朝献”。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527~565年在位)采用了对东方和平、对西方战争的对外措施,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拜占庭与波斯之间保持着相对和平的政治格局,这种地缘政治局势成为嚈哒帝国采取“西和东扩”的历史背景,同时也使得嚈哒成为拜占庭、波斯、印度与中国往来的重要通道。
四、结语
结合史料记载、造币体系及考古发现,尽管嚈哒的入侵对中亚、印度西北部乃至整个丝路贸易有所冲击,但是这种状态很快得以恢复,没有破坏已经成型的丝路交通与跨地区之间的贸易往来。嚈哒帝国基本上控制了丝路中段、东段乃至临近中国河西的广大地区,其所统治范围涵括了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交通路线,构建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丝路贸易网络,成为中亚、伊朗高原和印度之间的节点。嚈哒统治范围的异质性区域构成了这一帝国的地理基础,在造币过程中模仿了其所征服地区的钱币类型,但也有其独特的徽记、标识及头像,钱币形制上既延续了西方的造币传统,又体现了当地因素和嚈哒因素,见证了嚈哒受其统治地和地区多元文化的影响,同时也是嚈哒作为一个泛化的群体纽带最为典型的表现,是其统治在政治和文化方面的表现。
嚈哒人本身并不擅长经营贸易,为了巩固他们在中亚、印度西北部乃至整个丝路贸易中的利益,他们充分利用并保护粟特商人的优势及其所掌控的贸易路线,将他们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中国境内和波斯边境。粟特地处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与印度、西亚、地中海世界和中国建立了广泛的联系,是多条商路的汇合之处。受政治和经济等多种因素的驱动,嚈哒—粟特共同体逐渐形成,嚈哒帝国的统治区域在东西方贸易往来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最终建立起了以嚈哒为纽带,连接中国、中亚、伊朗、印度和拜占庭的贸易网络。嚈哒帝国在东西方经济贸易往来中发挥着重要的中转作用,丝绸之路上诸多国家和民族之间互动频繁,这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5~6世纪丝绸之路的稳定发展,也为唐朝丝绸之路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作者齐小艳,系河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复旦大学在站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