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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宛”和“大夏”:张骞带回的两个希腊族称
作者:徐晓旭 来源:《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6期 时间:2024-01-12

  关于在《史记·大宛列传》中首次出现的“大宛”和“大夏”两个西域国名的语源,历来争论颇多。为了节约篇幅以更好地陈述我们的意见,此处请恕仅对两个国名各举一种代表性观点。就“大夏”而言,影响较大的一种理论将它判定为对“吐火罗”一名的译写。“大宛”,也有人提出译自“吐火罗”。甚至还有学者主张两者皆为“吐火罗”之译名。“吐火罗”无疑成了众多研究者眼中最受钟爱的“候选人”。总的来说,以往的诸多意见或无视、或忽视、或低估这样一种历史事实和语境,即张骞所到达的仍是一个希腊化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希腊政权虽然正在退场,希腊人口、希腊文化和希腊语言却依然兴旺未衰。这虽然是一个多族群、多语言、多种当地文化的世界,但刚刚入侵的塞人、大月氏人这些游牧人热衷于沿用和仿制希腊人的钱币,希腊语依然是各政权的官方行政管理语言和国际通用语言,而考古学家不断发现的希腊式样和风格的艺术品,也暗示了为数不菲的希腊工匠在塞人或大月氏人的统治下继续不失愉快地工作着。

  正因如此,我们将在对张骞访问远东希腊化世界历史场景的重构当中,揭示他带回的“大宛”和“大夏”两个所谓西域国名的最可能的语源。我们的研究结果是,它们分别是对东方各民族对希腊人的他称和希腊人自称的译写。

  一、张骞见证的解体中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

  我们由考察历史开始。我们知道,约从公元前250年以来,中亚以巴克特里亚为核心,加上索格狄亚那和费尔干纳只有一个希腊化国家,张骞却报告了三个国家,差不多一个地区一个国家:巴克特里亚和费尔干纳分别被他称为“大夏”和“大宛”,大月氏人居于索格狄亚那南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国和三国之差呢?答案很简单,张骞看到的正是大月氏人刚刚入侵后一个山河破碎的巴克特里亚王国的政治残局。

  约公元前145年塞人发动的第一轮冲击并未对王国造成致命打击。塞人在并非毁灭性地蹂躏了首都阿伊·哈努姆之后,就南下“罽宾”即希腊文献所称的(Kophen)河,今喀布尔河流域了。但约公元前130年大月氏人的侵入,终结了王国的君主政体,此后涌现的仍带有末代国王海利奥克莱斯一世头像和名字的钱币均系新来的游牧人工艺糙劣的仿制币。不过当时大月氏人直接占据的王国领土,恐怕只有索格狄亚那南部。张骞报告说他们“居妫水北”。“妫水”即古希腊人所称的(Oxos),巴克特里亚语的(〈原始伊朗语Waxš­),今阿姆河。据希腊地理学家记载,它是索格狄亚那和巴克特里亚的分界线。

  《大宛列传》所记录的张骞报告其实已经说明了大月氏入侵后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政治局面:月氏“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从中可见,大月氏人对大夏即巴克特里亚虽然发动了攻击,但只是迫使其臣服而已,并未直接占领和统治。张骞的报告所披露的处在大月氏霸权之下的巴克特里亚的政治状况是:大夏“无大(王)[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张骞或许有些误解,以为巴克特里亚原本就缺乏国王,其实这是两年前才发生的政治变动。来自有着不同政治传统国度的张骞,恐怕也不甚了解希腊化王国当中包含众多希腊城邦式自治城市的政治架构:“城邑置小长”正是希腊世界和希腊化世界由来已久的城邦或自治城市自身设置首脑和军政官员的传统体制,同时也不排除有的城市还驻有国王任命的被称为的总督。张骞在巴克特里亚见到的政治景观其实是,虽然希腊人的国王已不复存在,各城市里希腊人和希腊化人口的基层自治政治并未受到触动,若干城市中原有的希腊驻军也依然驻扎,尽管战斗力大不如前。而且令人惊讶的是,国王没了,王国都城作为全境政治中心城市的地位仍未丧失,否则张骞就不会识别出它是首都了。这种不仅幸存下来而且生机不减的城邦政治传统,也为这里发达的市场经济提供了制度框架和保障。持续的繁荣支撑了众多的人口。

  张骞报告的大夏都城,《史记》称“蓝市城”,《汉书》写作“监氏城”,这种异文给识别它是哪座城市带来了困难。一种常见的主张认为它是巴克特拉,理由是斯泰法诺斯(s.v.)曾提到过一座“位于巴克特拉地区”()的亚历山大里亚,而“蓝市”和“监氏”被视为译自亚历山大里亚这一地名(Alexandreia)的一部分。但 “蓝”和“监”的­m韵尾在该地名中找不到对应音素。除斯泰法诺斯外,希腊文献从未见将巴克特拉直接称为“亚历山大里亚”,想必日常口语中也难以听到这种说法,张骞听说的概率恐怕更小。巴克特拉的确自王国建立后很长时间都是首都,但考古发掘表明,约公元前171年首都迁到了阿伊·哈努姆。约公元前145年阿伊·哈努姆被毁后首都是否又迁回了巴克特拉,其实大可怀疑。

  还有学者将“蓝市/监氏”作为胡尔姆的地名Khulm的完美对音来看待。他们以“蓝”可换作“监”为理由,认定两字当时还都是复辅音,音同或音近,可拟作和[*klam],但忘了还有“市”或“氏”字无音可对。并且有证据表明,两汉已无复辅音。东汉支谶翻译佛经时把la和ram均译作“蓝”,说明“蓝”字已非复辅音。“楼兰”是西汉就有的对其自称Krorayina的汉译,“兰”(蘭)字对应的是-­rayin,说明它已不再读作[*klan],而是读作[*lan]了。鉴于语音是系统变化的,两例均无复辅音,足以证明复辅音作为一种音位在两汉已不存在。“监”取代“蓝”,并非由于音同,只会是传讹。此外,胡尔姆在波斯帝国时期的阿拉米语文献中被记载为(Khulmi),但不见于希腊语文献,更谈不上它有作为王都的记录。

  ……

  (作者徐晓旭,系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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