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地中海技术史的其他主题一样,我们对古代地中海造船术的了解也主要根据水下考古和文献史料。发现于当今土耳其西南部海岸和伊斯坦布尔南岸海域的拜占庭沉船和大量拜占庭手稿中的泥金插画揭示出,拜占庭人的造船术与古代希腊罗马造船术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传承关系。这种传承主要体现在船体建造工艺和船体设计两方面。
地中海东部有两种古老的拼接船体的工艺。一种是用绳索缝接木板的“缀合”法。现存最早的缀合结构船体是14艘出土于埃及阿拜多斯的第一王朝时期丧葬船墓中的船体。另一种是“榫接”法,即用楔形榫眼和榫头拼接固定船板。“榫接”法造船工艺很可能最先出现在黎凡特沿岸,然后向西传播到希腊地区。现存早期“榫接”结构船体的代表是一艘约公元前14世纪的沉船,船体长度约为15米。沉船遗址位于今土耳其南部的卡斯海岸约60米深处。
从公元前6世纪起,随着古希腊世界航海活动的蓬勃发展,为了建造更加坚固的船只,古希腊人开始采用“榫接”法造船。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三列桨战船。公元前3世纪中期,罗马人向希腊人和迦太基人学习建造三列桨战船和五列桨战船的技术,采用的也是“榫接”法。拜占庭人在建造船体时便采用榫接结构。1969年,从今土耳其亚斯塔达岛南部约40米深处打捞出的一艘公元4世纪的沉船就有“榫接”法打造的痕迹。
而在船体设计方面,拜占庭人直接承袭了罗马帝国后期的小型桨帆船样式。当地中海成为罗马帝国的内湖后,大型海战趋于停止,那些以撞沉对方船只为目标、造价不菲、笨重而巨大的多列桨战船既不实用也不经济。一种造价便宜、细窄狭长、机动灵活的桨帆船——“利维尔纳”顺势而生。这些轻快的“利维尔纳”在地中海沿岸巡航,驱逐海盗,主要起到维持海上治安的作用。此后,这种轻快灵活的长船成为罗马帝国晚期和拜占庭帝国初期的海军主力。拜占庭军事史专家约翰·普莱尔和拜占庭语言学家伊丽莎白·杰弗里斯认为4世纪后期拜占庭文献中的“小德龙猛”就是一种30桨“利维尔纳”。可见,在拜占庭帝国早期和罗马帝国晚期之间,虽然船的术语有所变化,但是船型呈现出一种明显的继承关系。
与此同时,地中海战略格局的变化推动着拜占庭人对造船术进行不断创新。从6世纪开始,日耳曼各个王国的海军力量逐渐壮大,特别是东哥特王国。在狄奥多里克的率领下,东哥特人在攻占意大利半岛的过程中,在迪拉基乌姆获得一支“利维尔纳”船队。对此,拜占庭帝国当局非常不安。为了保持其在地中海的优势地位,拜占庭人将30桨“小德龙猛”逐渐升级为50桨“德龙猛”。之后,这些以“利维尔纳”为原型,缓慢变化而成的“德龙猛”是查士丁尼一世恢复“一个帝国”目标的主力战舰。它们驱散了侵扰意大利海岸地区的东哥特人,也随贝利萨留远征北非,消灭了汪达尔王国。
如果说日耳曼各个王国在地中海的“去罗马化”带来了从“利维尔纳”到“德龙猛”的技术升级,那么7世纪中期阿拉伯人在地中海的持续扩张则鞭策着拜占庭人在造船术上进行不断创新。655年的“桅杆之战”标志着阿拉伯人在地中海的强势崛起。此后,地中海成为拜占庭帝国与阿拉伯帝国展现军事实力、展开军事竞争的主要舞台。这意味着,拜占庭人不能再沿着晚期罗马帝国的海军思路,必须做出一些变革。对此,拜占庭人将单列桨战船升级为双列桨战船,双列桨“德龙猛”逐渐成为拜占庭海军舰队的主力战舰。与单列桨“德龙猛”相比,双列桨“德龙猛”不仅速度更快,而且还搭载了发射“希腊火”的装置,是阿拉伯海军的克星。到10世纪时,凭借先进的双列桨“德龙猛”战舰,拜占庭人将阿拉伯人从爱奥尼亚海驱逐出去,收复了被阿拉伯人占领130多年的克里特岛,恢复了对东地中海地区的控制。
为了提升“德龙猛”的速度,拜占庭人还改进了风帆装置。正是在拜占庭帝国时代纵帆取代了横帆。纵帆帆装的桅杆位于船只中间位置,与船头保持大于60度的斜角,桅杆上方的横桁与船只纵轴线保持45度夹角,三角形或矩形帆布沿船只纵轴线挂在横桁上。春夏季节,强劲的东北风从东地中海沿岸山地吹向海洋。吹到纵帆上的东北风与帆布产生动能,推动吃水浅的光滑船体沿着海岸轻快地畅行。顺风航行时,“德龙猛”从爱琴海的纳克索斯岛航行到克里特岛仅需1天,速度很快,“德龙猛”的字面意思“奔跑”便得名于此。
为了提高船只建造的速度,一种“框架造船法”的雏形在拜占庭帝国控制下的船坞中产生。根据这种方法,造船工人先从龙骨开始建造框架,勾勒出一个船的形状,然后再打造细节部分。框架造船法降低了造船成本,使造船从劳动密集型工作向专业化分工和流水线生产方向发展。从先壳到先骨架的技术转变,发生在拜占庭人与阿拉伯人在地中海展开激烈竞争的时期(7—11世纪)。这种技术转变适应了战争时期对造船速度的较高要求,同时也反映出拜占庭皇帝对其控制下的人力和物力资源的整体调动能力,使得拜占庭帝国维持了其在东地中海世界的霸权地位。
此外,拜占庭人还首次将造船术用文字保存下来,使古代地中海造船术从一种经验性的知识变成一种原理性的知识。作为手艺的造船术在古代地中海世界是一门经验性知识,主要靠言传身教。因此,无论在古希腊还是古罗马,均没有以“三列桨战船”或“利维尔纳”等桨帆船建造技术为主题的专著。今天,我们对它们的了解也主要依据考古发现和零散的文献线索。然而,到10世纪时,一位匿名作者提取了公元2世纪希腊修辞学家尤利乌斯·普鲁克斯的《名词词典》中关于船的词汇,创作了一本介绍“德龙猛”结构术语的专业手册——《海战》。《海战》为我们研究地中海造船术在拜占庭帝国时代的传承和创新提供了丰富的史料信息。
从技术史的角度来说,中古地中海造船术在拜占庭帝国时代的演进还具有承上启下的深远影响。近年来,通过对拜占庭沉船和威尼斯船只设计手稿的比较研究,海洋考古学者莉莉娅·坎帕纳进一步揭示出拜占庭框架造船法与中世纪晚期威尼斯船只设计之间的直接联系。她指出,拜占庭框架造船法彻底革新了船舶建造理念,建造出更加坚固的船只,能够安全地跨越海洋,最终将欧洲带入大航海时代。11世纪末,威尼斯人异军突起,他们在框架造船法的基础上进一步优化了船体结构和船坞管理方法,由此开启了意大利城市国家独霸地中海的时代。
由此可见,造船术在拜占庭帝国的传承与创新,与地中海战略形势之间存在一种联系。在拜占庭帝国初期,地中海的统一性没有被完全破坏。因此,在船只建造技术和海军建制方面,拜占庭人延续了罗马帝国的传统。6世纪后,面对海军实力逐渐壮大的日耳曼各个王国,拜占庭人开始对船只进行技术升级。而从7世纪中期开始,阿拉伯海军在地中海强势崛起,将原先“我们的海”分割成各个板块。7—11世纪是拜占庭人和阿拉伯人在地中海展开激烈竞争的时期。正是在这个时期,拜占庭造船术出现了巨大而影响深远的技术革新。
(作者陈悦,系安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