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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黑色的地位与功能
作者:程民生 来源:《社会科学战线》2022年第8期 时间:2022-08-12

  13世纪中叶的一天,杭州清波门外风光旖旎的御园里,宋理宗在一座浓阴蔽日的堂前徘徊思索,然后饱蘸浓墨,挥笔为其匾额题写三个大字:“黑漆堂”。以黑名堂,且是御笔,史所罕见。这一片段,可以引导我们探幽入微,窥视黑色在宋代的地位。与西方建立在光谱基础上的红黄蓝三原色不同,中国古代原色在青赤黄之外,加上了在西方属于无色系的黑白二色,此即建立在文化基础上的五正色,概括了中国独特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尽管从物理角度而言并没有黑光,但在心理上黑是一种感觉。无彩之黑色,在宋代大放光彩。

  一、黑色在宋代的地位

  无论是视觉上还是理论上,黑色比所有颜色都更加深邃。在传统文化中,黑色有着很高的理论地位。以阴阳五行为框架的色彩系统中,黑色属于正统高贵的正色,而且像其具有最强的覆盖性一样,代表性、象征性也最强。黑色是天的本色。理学大家朱熹云:“天明,则日月不明。天无明。夜半黑淬淬地,天之正色。”白天的明亮是太阳的光照,夜间的黑暗才是天的正色。传统文化认为天玄地黄,从宇宙观的角度讲,黑是宇宙的真实面目和本质,极其奥秘。黑色也是地色。宋元之际易学家俞琰指出,“其于地也为黑(乾,极阳,故为大赤;坤,极阴,故为黑。黑者,地之肥美而能生殖者也。平菴项氏曰:黑者幽阴之色也,不言黄而言黑者,黄者坤之离,玄者乾之坎,皆中爻之色也。若论其极,则乾正为赤,坤正为黑,故先天图乾南而坤北也)”,黑色居然取代了黄色,成为大地的代表色。黑色的对比色并不是纯视觉上的另一两极色——白色,而是五行理论上的赤色,赤代表阳、代表天,黑则代表阴、代表地。所谓“赤者,阳之正色也;黑者,阴之正色也”,在这个意义上,天色又变成了赤。黑色更是北方之色。北宋学者王昭禹言:“黑者,天道在北方之色也。”南宋学者王与之论道:“盖玄之与黑,皆北方之色,黑者阴之正,北方者万物归根复命之地,而纯阴之所聚也。乃取其正者以名之,然亦可谓之玄焉。”北方之黑,被认为是万物的根本和归宿。宋朝制定的五岳神像服饰,北岳即“身用皂罗”,以黑色为代表。至此,在宇宙六合中,黑色占了三方面,是其他任何色彩也未能做到的。换言之,黑色是宇宙的主色调。

  北宋的道教在皇帝的崇敬中登上高峰,以黑色为表征的道教神祇涌现出两位。一是宋初崛起的黑杀神即黑煞神,在宋太宗朝盛极一时,被封为“翊圣将军”。至宋徽宗朝位居北极四圣,成为宋以来遍布全国的道教神仙。宋代故事言其形象为“狰狞黑面者,长丈余”。二是宋真宗朝兴起的北方之神玄武神,“玄武之神始降宋真宗时,为祠遍天下”,“绘其像为北方之神,被发黑衣,仗剑蹈龟蛇,从者执黑旗”。二者都是北方神,都以黑为代表,可谓黑色崇拜的宗教表现。黑色有时就成为祥瑞之色。如宋太宗时,开封尹赵元侃报喜道:太康县村民“获玄兔一以献”。宋太宗对宰相说:“玄兔之来,国家之庆也。”吕端等附和解释道:“玄者北方之色,兔即阴类,夷狄之象。华为中国,中国阳也。将有夷狄入朝,受冠带于阙下,昭邦家之庆,以致太康者乎?”黑兔的出现意味着有外国来朝,天下将太平,属于一厢情愿的解读和愿望。

  当道家强调“五色令人目盲”时,宋人却发现黑色能保护眼睛视力:“凡视五色皆损目,惟黑色与目无损。李氏有江南日,中书皆用皂罗糊屏风,所以养目也。王丞相介父在政府,亦以皂罗糊屏障。”诸色之中,唯黑色养眼,故而王安石在朝廷时即用作屏风之色。苏轼也说道:“茶可于口,墨可于目。”没有任何反光刺激的墨黑,像可口的茶一样,使眼睛舒服。

  如同黑白为两极色一样,黑色的寓意也具有两极性,在不同场合发挥着完全不同的作用,是其特殊之处。一方面表示理论层面的高深、庄重,另一方面则表示生活层面的邪恶、恐怖、死亡。民间传说阴间记录人间善恶的两大帐簿,善簿是“青轴”,恶簿是“黑录”。担任馆职的卫仲达,因病梦见进入冥府,被审查所作的善恶,“吏捧牙盘而上,中置红黑牌二:红者金书‘善’字,黑者白书‘恶’字”,以红色为善,以黑色为恶。辰州的少数民族端午节竞赛龙舟时,“船分五色,皂船之神尤恶,去来必有风雨”。梦见黑云从地而起,占曰:“黑者主阴,阴气发于地,此地当瘟疫,否则亦应主家一人,宜谨慎而防禳之。”妖异之怪,以黑为恐。典型如北宋后期,元丰末年“尝有物大如席,夜见寝殿上,而神庙登遐。至元符末,又数见,而哲宗厌代。自大观间渐昼见。政和已后,遂大作形,广丈余,状髣髴如龟,行动硁硁有声,黑气蒙之,气之所及,腥血四洒,后习为常。宣和末,寖少出而乱遂作。此为黑眚。宣和二三年,春夏之际,洛阳府畿间,忽有物如人,或如犬,其色黑,不能辨眉目。始夜则出掠小儿,伤食之。后虽白昼,因忽在人家,有力者夜必聚执枪棒而为之卫。如是二岁乃息。甫三年,则北征事起,此亦黑眚也”。所谓黑眚,一般指由水气化生的灾祸,五行中水对应黑,在此就是黑色的妖怪。北宋后期黑眚屡现,前两次预示了皇帝死亡,宋徽宗时公然出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成为亡国的先兆。这种恐怖,都是极端的恶。黑色的这一特性,决定了其在社会生活中无所不在的普遍。

  二、宋代的黑色服饰

  深邃的黑色可以彻底掩盖其他所有色彩,也显得庄重、高雅。服饰中黑色及其搭配可提供醒目的视觉效果,便于搭配其他色彩,且使穿者有安全感,低调而有内涵,故很有吸引力。

  1.服装

  宋代皇帝的大礼服中,有一款为黑色大裘。元丰年间详定礼文所言,“冬祀昊天与黑帝,请皆服大裘,被以衮”,得到宋神宗的批准。所谓大裘,“以黑羔皮为裘,黑缯为领袖及里缘,袂广可运肘,长可蔽膝”,以黑色羊羔皮为主料,黑缯为配料。元祐年间,宋哲宗诏“南郊行礼合用大裘,更不用黑羊皮,以黑缯制造”,质地改变,颜色不变,全用黑缯。南郊祭天大礼是宋代最隆重的盛典,主祭的皇帝身着黑色服装。皇帝最常戴的通天冠,内有“黑介帻”即裹发黑巾。

  在宋代初期的后宫,宫女、宦官多服黑。如宋太宗时,“宫人惟系皂绸襜”,即短的黑色绸便衣。在皇宫内管理日常事务的各部门的总称为内诸司,由宦官充任,通常穿黑衣。景德三年(1006)才诏令禁止:“内诸司使以下,出入内庭不得服皂衣,违者论其罪。”其正式服色为紫色,但下文可见北宋末宦官仍穿黑色。

  官员的便服多有黑色。如沈括说,北宋中期“京师士人朝服乘马,以黪衣蒙之,谓之‘凉衫’,亦古之遗法也”。出行时在朝服上加罩灰黑色的凉衫。宰相杜衍退休寓居南都应天府后,生活简陋,“出入从者才十余人,乌帽、皂绨袍、革带”,以黑帽、黑袍表达自己的低调。北宋末,黑色服饰在高层非常普遍。如靖康年间,泗州“日有京师权贵与中官下来者颇多,皆着皂衫而系皂绦,行于街市……又数日,军马才到。市上皂衫贵人益多”,高级官员和宦官清一色地穿黑衣、系黑带。

  黑色是军装颜色之一。宋初的军装以褐色为主,曾严禁穿黑,“太祖训齐诸军,法制甚严。军人不得衣皂,但许衣褐,其制不得过膝”,但后来为区别兵种和部队,军装多彩化,褐色被淘汰,黑色越来越多。咸平年间,西北地区专职畜牧的牧龙坊士兵发放皮毛裘抗寒,宋真宗说:“野外披毳牧马,有类北敌,可令以皂绸表之。”即用黑绸罩在皮袄的外边,以与边防地区的境外少数民族羊毛在外的皮袄区别开来。陕西乡兵的低级军官,执勤时配发黑袍,如保毅:“上番人月给米六斗,仲冬,赐指挥使至副都头紫绫绵袍,十将以下皂绫袍。”天圣七年(1029)朝廷裁定诸军衣装,其中“不系军号”即不标示部队番号的军服,春衣中马军、步军第一件就是“皂绸衫”,冬衣中,马军、步军第一件也是“皂绸绵披袄”,全年都是黑军装。到了南宋,甚至一度将军装全部改为黑色。两宋之际的袁文记载:北宋后期“天下军州戎服皆用绯,余尝亲见之。自绍兴末年,忽变为皂色,用墨汁染成,殊非古人之意,略无一人以为非,何哉?”如南宋初有溃兵侵犯浏阳,“自分宁路来,皂衣白帜,传者遂以为江北寇”。后来虽有改变,但仍是主要颜色之一。南宋后期的建康府作院,制作的军装有黑布衫5领,黑布绵衲裙1535腰,皂绵纸台帽子106顶,黑布纸台帽子1326顶,黑布衲袄4042领,黑布衲裙1000腰,等等,最多的黑布衲袄批量生产四千多件,数量相当多。

  缁衣即黑衣是僧人的职业服装。郴州香山寺附近多猴群,“常污僧缁衣”。甚至成为僧人的代称,如张商英言:“缁衣祝发者得私为哉?”寺院里的童行也穿黑衣,所谓“黑色布衣,若僧寺童行状”即是。

  像其他朝代一样,宋代常年在衙门服役的胥吏公人,基本上都穿黑色制服,所以统称皂吏:“公人皂吏,足迹不至乡里”,或俗称“公皂”。绍熙年间,吕椿年“梦四皂衣吏踰墙而入,自称乡司”。士大夫有时对皇帝言,“猥缘黄甲之名,浸补皂衣之缺”,表示自己只是一个胥吏,属自我谦称。

  既然官吏多穿黑,那么平民百姓能否服黑呢?太平兴国七年(982),翰林学士承旨李昉等奉诏详定车服制度,提出新的服饰色彩制度:“旧制,庶人服白,今请流外官及贡举人、庶人通许服皂……并从之。”《宋史》又载:“端拱二年,诏县镇场务诸色公人并庶人、商贾、伎术、不系官伶人,只许服皂、白衣,铁、角带,不得服紫。”可见宋初百姓按规定只能穿白色即素色服装。宋代新制度有重大进步,开放了黑色,允许服黑。后来又进一步明确百姓和胥吏、商人、工匠、民间艺人,可以在黑白两色中选择。大中祥符七年(1014)朝廷下令“禁民间服皂缬”,不准百姓穿着有黑色花纹的纺织品。

  北宋中后期的张舜民,记载了这一变化的具体情节:其八十余岁的外祖母温夫人“或见予兄服皂衫纱帽,谓曰:‘汝为举子,安得为此下人之服?当为白苎襕系里织带也。’”在北宋中期的老人家看来,士子应当因循传统穿白苎布衫,所谓“白丁”即是;而黑衣是下层人的服装。保守的士大夫家庭不愿在服饰上与百姓同一颜色,意味着庶民的黑色服饰沦为低贱之色。但服黑仍在士子中流行,如王钦若为进士时即“皂衫黄带”。宋徽宗朝的开封,“其土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谓如香铺裹香人,即顶帽披背,质库掌事,即着皂衫角带,不顶帽之类。街市行人,便认得是何色目”。皂衫是当铺管事人的行业工作制服。但在偏远地区,黑色还没有开放到底层。如福建,在北宋时期,“自搢绅而下,士人、富民、胥吏、商贾、皂隶衣服递有等级,不敢略相陵躐。士人冠带或褐笼衫,富民、胥吏皂衫,农、贩、下户白布褴衫……风俗如此,不敢少变”,只有富人、胥吏才可以穿黑,一般农民和小商贩只能穿白衣,至南宋才彻底放开。

  黑白虽然都属于无彩色系,但都是正色。从这个意义上说,此举并不是贬低百姓,有一个基本的尊重。经济上考虑了染色成本的承受力,政治上当然还是便于识别管理。同时必须看到,同属正色,无彩色系与有彩色系相比差别很大,自然又有贵贱之分。南宋初的官员崔敦礼指出:“五章之服,君子者宠焉,荣其荣也;赭黑之衣,小人者耻焉,辱其辱也。”“五章之服”就是五正色的服装,包括黑白。颜色的贵贱除了观感、象征外,还有两个关键:一是穿在什么身份的人身上,是因人而异、以人而定的,黑色既能彰显贵族的优越,也可衬托贫民的猥琐;二是同样的黑色在不同质地的纺织品上视觉大不一样,能吸收光线的上佳质地之黑色,自然显得尊贵、厚重、醒目。

  2. 帽巾、鞋

  宋代男子头上所戴,无论形状多异,几乎都是黑色。贵如皇帝,只要不是隆重典礼场合,总是黑色头饰。如日常工作:“又有窄袍,便坐视事则服之。皆皂纱折上巾,通犀金玉环带。窄袍或御乌纱帽。中兴仍之。”要么是皂纱头巾,要么是乌纱帽。又如闲暇游乐:如宋太宗曾“幸后苑赏春方还,乌巾插花,天姿和畅”,戴黑头巾。再如外出途中:宋真宗祀汾阴还京途中,曾“以道远,闵卫士肩舆执盖之劳,多乘马,御乌藤帽”,骑马时戴黑色藤帽。皇太子日常也是“常服:皂纱折上巾,紫公服”。皇帝的卤簿中,“御马五十人,缬衫、皂纱帽、金镀银师带”。御龙直的法定军装为:“服锦袄背子、皂罗真珠头巾、涂金银带。”头巾是黑色的。皇帝祭祀时,“挟辂卫士皆裹黑漆团顶无脚幞头”,头裹黑色幞头。赏赐外国使节的服饰中,有黑色衣帽。如宋太祖时,契丹国閤门副使郝崇信来京,皇帝“赐以袭衣、金带、销金皂罗帽、乌皮靴”。礼品有黑帽、黑靴。

  民间更为普遍。宋人常戴缁冠,所谓“大带深衣,缁冠素履”。黑冠一般有规定的制度,如朱熹载:“糊纸为之武,高寸许,前后三寸,左右四寸。上为五梁,辟积左缝,广四寸,长八寸,跨顶前后,著于武外。反屈其两端,各半寸,内向,黑漆之。”在河南新安县梁庄北宋壁画墓中的壁画上,可见服侍主人的男僮头戴黑帽,着素色圆领黑袍,则是平民百姓的常规服饰颜色。爱美的妇女也不例外,如苏州的农家少妇,“田家少妇最风流,白角冠儿皂盖头。笑问傍人披得称,已遮日色又遮羞”。黑色盖头既遮阳防晒,还能防止外人观看。杭州婚嫁民俗,男方下定礼后,女家回礼中有“皂罗巾段”,属于男子佩巾。

  最为常见的是幞头。南宋赵彦卫指出:“幞头之制,本曰巾,古亦曰折,以三尺皂绢,向后裹发……国初,脚不甚长,巾子势颇向前。今两脚加长,而巾势反仰向后矣。”幞头历史悠久,除了黑色不变外,形制自北周以来变化多端,亦冠亦巾。宋朝一般有五种形制:“本朝幞头有直脚、局脚、交脚、朝天、顺风,凡五等,唯直脚贵贱通服之。”直脚幞头是用铁线支撑的平直硬巾脚幞头,无论贵贱都喜爱使用。幞头有时又称“乌巾”。

  乌纱帽是幞头的一种演变。北宋后期的王得臣称,幞头“制度靡一,出于人之私好而已……近年如藤巾、草巾俱废,止以漆纱为之,谓之‘纱巾’”,然后他又追溯纱帽的历史道:“古人以纱帛冒其首,因谓之‘帽’,然未闻其何制也。魏晋以来始有白纱、乌纱等帽……今贵贱通为一样,但徇所尚而屡变耳。始时惟以幞头光纱为之,名曰‘京纱帽’,其制甚质……庆历以来方服南纱者,又曰‘翠纱帽’者,盖前其顶与檐皆圆故也。久之,又增其身与檐皆抹上竦,俗戏呼为‘笔帽’,然书生多戴之。”北宋前期幞头用光纱制作者,称京纱帽;庆历以来开始用南纱,称翠纱帽,即青纱帽,连色彩都改黑为青;但价格太贵,宋仁宗时江休复言,“近岁都下裁翠纱帽,直一千”,同时的张方平言京师士兵所戴“一青纱帽,市估千钱”,也是一贯。到了熙宁中,“复稍稍用光纱矣”,应该是回归原来的质地、颜色和价格。后来样式变化如同笔帽,深受书生欢迎,应该还是与价格低廉有关。宋代的乌纱帽在民间广为流行,文彦博诗云:“华阳山相遗巾法,蜀国乌纱学制成。公厌貂裘今已久,定知野服称高情。”或隐士、或致仕者才喜欢这种“野服”。到了明代,始定为官帽。

  皇家的鞋子多黑色。宋孝宗曾“举所著皂罗鞋谓予曰:‘朕此鞋,原是皇后做与太上皇著者,觉稍短,朕著得’”。皇后的吉礼礼服中,都是黑鞋:“后之吉服三,而皆服黑舄。”舄即鞋。皇太子日常也是“黑舄”,皇子则是“乌皮履”。百官朝服为黑靴,朱熹言:“今之朝服乃戎服……皂靴乃上马鞋也。后世循袭,遂为朝服。”淳熙三年(1176),宋孝宗诏:“自今管军、御带、环卫官并皇城司官如服窄衣束带,并令著黑靴。”武官有时也穿黑靴。

  3.丧葬服饰

  古代丧葬礼仪习俗忌讳彩色,所以服饰与器物基本选择无色彩系的两极色,即白与黑。与西方丧礼穿黑色服装不同,我国居丧期以素白色或麻布服装为主,黑色服饰为辅。因为古人认为玄色是吉祥色,《论语·乡党》曰:“羔裘玄冠不以吊。”注云:“丧主素,吉主玄,吉凶异服。”但单纯的黑色毕竟不是以黑为主的玄色,其庄重肃穆适合丧葬场合,尤其是在丧葬礼仪前后,以黑色服饰替代白色孝服。

  官方主要是黑带。如宋太祖去世两周年的大祥祭祀时,宋太宗“服素纱软脚折上巾、浅黄衫、图片皮鞓黑银带”。皇太后丧礼,举行过除孝服祭祀的禫礼后,群臣则改穿常服,但“皆黑带”。南宋皇帝未成服时、视事日,佩“黑银带”,御正殿视事时,戴“皂幞头”、佩“黑鞓犀带”、素丝鞋。群臣则穿黑灰色的黪服,禫除毕解除丧服,但在常服外要佩“黑带、皂鞍鞯”。

  在民间主要是黑衣。士大夫居丧丁忧“过百日,巾衫皆用细布,出而见客,则以黪布”。但到了南宋中期发生变化,福建学者陈淳指出:“夫黪者,淡墨之色,似白非白,似黑非黑,乃禫制中服色,已非丧初所宜。而乡里近年来士夫又都变作深皂色,甚可怪,与吉服全无异。且出入无禁,不特以谢宾而已,凡吊贺饯谒聚会,无所往而不之,岂丧中不贰事之谓乎?”百日后的丧服由浅黑色变为深黑色,而“吉主玄”,深黑色简直与吉服无异。可见古代的礼制和审美观,到南宋在服饰上变化很大,在人们观念中,黑色服装已经不属于吉服,但也不是丧服。佛教也有为师父和父母服丧的服饰,“于黑布偏衫之下,着白布衫袴以表制服、二师、父母,皆同此制”,黑白相辅相成。

  三、宋代的黑色器物

  1.建筑与家具

  太庙里有“黑楹”“黑柱”,“中阶之陛,以黑石为之”,多为黑色。宋孝宗为皇太后建造的慈福宫中,寝殿、后殿、后楼的柱子都是“黑漆退光柱木”。金人到宋故宫内看到宫人居住的廊屋,“止用黑漆窗户,意谓必宫人居于此”。皇宫内有黑漆窗户。南宋秘书监堂后轩,“前黑漆隔六扇,东、西、北三面皆黑漆槛”,到处都是黑漆格子和栏杆。

  皇帝用黑漆床、椅。宋高宗“在藩邸,犹用黑漆床”。他指着御座说:“如一椅子,只黑漆便可用,何必螺钿。”皇帝的经筵上,向宰执等大臣“赐黑漆杌子”即小凳子。宋仁宗时政事堂有“黑漆大饭床,长五六尺许”,当即餐桌。秘书监有“旧黑长偏凳、黑长棹各二”,秘书少监所居有“黑漆棹子一,椅子二”,秘书丞所居有“黑光偏凳大小六”“黑光穿藤道椅一十四副”“黑油火炉一”,射圃内有“黑漆交椅十四”。宋高宗曾就秦桧第赐御筵,仍赐“黑漆桌子、杌子各一”等器物。在民间,洛阳邙山宋代壁画墓为一富贵人家的女性,南壁雕一方桌,桌面涂黑色;东、西耳室后壁各绘一黑色长方桌,桌下绘一长方形黑色矮几。鄱阳乡间彭大郎庙中,有“黑漆连椅一座”。黄庭坚写信向人借“黑漆板床四六者,欲借一张,书室中用”,书房用黑漆木板床。宋徽宗赵佶所绘《听琴图》上有一黑漆香几,南宋《女孝经图卷》中有黑漆细腿书桌、香桌。

  如前文所言,黑色屏风因养眼而普遍使用。又如南宋秘书监有“黑漆嵌面屏风十四”,太学生叶祖义曾有诗云,“醉来黑漆屏风上,草写卢仝月蚀诗”,营造出以黑对黑的混沌意境。

  2.礼器

  典礼、祭祀的器物,无论吉礼还是祭祀,均适用黑色。皇帝亲祀天地时祝词所用的竹册,《太常新礼》规定,“每册二十四简,长尺有八寸,贯以红丝,装以红锦,每册裹以红绫帕,帕方四尺。盛以黑漆匣,匣长三尺,阔尺有寸,饰以金铜,有锁”,用黑漆匣盛装保存。庆历八年(1048),朝廷隆重举行仪式册封美人张氏为贵妃,配置的贵妃册匣印盝,多是黑色,如“黑漆册匣”“黑漆册床”“黑漆印匣”“黑漆腰舁”“黑漆印床”“黑漆香案”等。黑色器物不仅匹配尊贵的女性,还适应喜庆隆重的场合。

  祭祀是庄严肃穆的典礼,多有黑色。明堂大礼中的牌位等器物,如“合用盥、洗、盘、匜;并皇帝位版二面,系黑漆金字;亚献、终献位版二面,系黑漆朱字;公卿位版八十片,黑漆;腰舁一副,黑漆盖版”。牌位等全是黑地。宋高宗永思陵攒宫殿宇中的土地庙内,有“黑漆供床一张”。祭器如“概尊朱带,玄图片相对,既是黑漆为尊,以朱络腹,故名概尊,取对概之义也”,以黑色为主,朱色为辅。宋祁报告宋太祖神御库内,“有黑漆盠二只”受损。祭祀牺牲,如冬季祭司寒时,“牲用黑羊”。盛装祭器的容器,如天禧元年(1017),要求三司“造黑漆木筒五十枚”,凡有奏告青词“封词赍往”。祭祀皇陵时,“点馔后宰牲馔食分送十二陵”,要求永安县“置黑漆食柜十二及锁钥,逐陵委守陵使臣封锁陈设”。绍兴年间,杨存中建家庙,宋高宗所赐祭器,都装在“黑漆髹匣一十具”“黑漆腰舆一十只”中。在一座古内观堂内,“有黑漆厨两面,皆有门龛,高数尺”,内有星斗图文。

  3.用具

  宋徽宗朝的新年大宴上,军校以下的餐具“皆以红面青墩黑漆矮偏钉”,伴奏的箜篌两座,为“黑漆镂花金装画”。南宋朝廷的景钟架,“构栏座子并用黑漆造”。统一配发的公用量具均为黑色。如淳熙七年(1180)建宁府“给到新漆黑官桶及官斗(每桶受米五省半)”。乾道五年(1169)夏,宋孝宗赐冰学士院降温:“自初伏日赐学士冰一月,每日半担。同日,诏降白成银冰盆一面,黑漆座全。如遇入伏,令学士院设放使用。同日,诏降黑漆水桶一只,盖座全,赐学士院使用。”庆元府作院,曾制造“黑漆光羹桶伍拾副”,供官方和军队使用。绍熙二年(1191),馆伴使赠送金国使者“黑漆四星茶合一副”“黑漆茶托子一十只”,茶盒与茶托都是黑色。

  贵族孙承祐跟从宋军北伐时,随身携带“一黑漆大木斛,贮水养鱼,令役夫担负以从”,在范阳城下曾召诸帅食鲙鱼,“水陆咸备”。童贯被诛后,“其首级黑漆木匣盛贮”送往开封。金军包围开封时,宋钦宗馈送金国礼品中有“黑漆匣全”。鄂州曾有盗贼“以黑漆团合”盛婴儿随江流去,后长大成人,当是大盒子一类。另如黑伞,牟图片诗云:“南池主人车载客,红旗皂盖行远陌。”地方官出行用黑色伞盖。宋神宗时,知州章岵之子出入“以皂绢为伞,二人肩舆”。南宋时曾有人上书要求“京辇下勿用青盖”,太学生们认为,“既不许用青盖,则用皂绢为短檐伞,如都下卖冰水担上所用”,可知夏季杭州卖冰水的摊贩普遍以黑伞为标志。陈伯修梦见自己“入黑漆屋三间”,对其子说:“此棺椁之象,吾去必矣。”如同黑色是所有色彩的终结一样,也象征着生命终结于幽暗,棺椁通常都是黑色的。民间细小器物中,有“黑漆竹篦”,有富农“为桃枝细器,寸盈二十篾,缘以小黑漆,诚极精巧”,其精巧离不开黑漆的衬托。宋真宗用“皂囊”存贮种放上奏的“十轴书”,机密的奏章以黑绸口袋密封。

  出土的随葬宋代漆器,反映了同样现象。如杭州北大桥宋墓中,随葬的盒、钵、盘、唾盂、巾架、笔架等皆黑漆。近年福建出土、出水了大量漆器,多为黑色。如福州北郊黄昇墓中有漆奁、粉盒、缠线板、尺、镜架、团扇等共9件漆器,全部髹黑漆。福州北郊茶园村南宋墓的葵形剔犀漆盒,外表漆层呈朱红、黑褐色,器内髹黑漆;长方形剔犀镜盒为黑面,黄朱相间;杯及渣斗(唾盂)通体髹黑漆。福州茶园山小学南宋许峻墓的漆木梳、漆木篦通体髹黑漆。邵武南宋黄涣墓的长方形漆盘通体髹黑漆、黑漆盏、镜盒盖面髹黑漆。龙海海域沉船遗址出水有黑漆素面套盒5件。总之,宋代无论身份贵贱、器物精粗,黑色十分常见。

  4.交通工具

  朝廷明文规定:“贵族所乘车毋得用朱漆及五采绘,许用黑漆,而间以五彩。”贵族车辆以黑色为主,船亦黑色:每年春季金明池开放,“贵家以双缆黑漆平船,紫帷帐,设列家乐游池”。南宋末以奢侈闻名的赵孟图片,曾“造黑漆大坐船,船中舱板皆用香楠镂花,其下焚沉脑,如前阁子之制。吕师䕫亲见之,遂号孟图片为‘黑漆船’”。南宋淮南地区的驻军,作战时大量使用小型黑船:“小黑船千余,游击甚驶……凡小黑船出击得利之兵,即巨艘之淮兵,小黑船归,则淮兵复居巨艘。”靖康年间磁州长官宗泽所乘为黑漆轿。地方官的轿子是配置的,全国当统一。道路设施,如皇宫前的御街,“自宣德楼一直南去,约阔二百余步,两边乃御廊,旧许市人买卖于其间,自政和间官司禁止,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两行,中心御道,不得人马行往”,起着警示隔离作用。

  5.黑漆牌

  重要的神祇牌位,大多黑色。如景德二年(1005),卤簿使王钦若奉南郊祭天大礼的神位板,“坛上四位涂以朱漆金字,自余皆黑漆,第一等金字,第二等黄字,第三等以降朱字”。除了最高贵的四位外,其余底色全黑,区别在于字的颜色。

  官方的各种提示注意的牌版,因黑色醒目,所以多是黑地。皇帝籍田礼按照宣和《亲耕礼制》,公卿百官从耕时侍立处牌二面,“并系黑漆白地黑字。内一面书‘五推至此’四字,一面书‘九推至此’四字。并合制造从耕并侍耕群官位版五十片,黑漆”。孙升为京东提点刑狱时,“置黑漆牌,雌黄字云‘刑狱寃滥,词理抑屈,州县不理,立此牌下。’按部使人前佩之”。南宋州郡衙门一般都立有二面牌,一为“军州官下马”牌,一为“人户词讼”牌,“其牌黑漆雕字”。

  军队常用黑牌为通讯和标识工具。传递紧急军情用黑牌,如绍熙末,枢密院“改作黑漆红字牌,奏委逐路提举官催督,岁终校其迟速最甚”。庆元年间,沔州因在边防地区,离杭州遥远,请求朝廷“给降黑漆红字牌付下,专一递发急切文字”。宰执谢深甫对皇帝言:“沔州常时递铺五十日方到,惟是密院黑牌,日行三百里。沔州约有五千里,今欲给牌三面,不过十七八日可到。”宋宁宗说:“若给黑牌,有雕字,边报不至迟滞。”枢密院黑牌规定每日行程为三百里,仅次于皇帝的金字牌。尚书省原有雌黄青字牌,绍熙年间也改为黑漆黄字。靖康年间朝廷御营司在开封临时组建部队,各级军官一律以黑漆木牌为标记:“自伍长以上,皆置黑漆木牌,长一尺、阔三寸,书刻所辖人姓名,以雌黄填之,置腰间。甲正则书所辖伍长姓名,队将则书所辖甲正姓名,部将则书所辖队将姓名,统制官则书所辖部将姓名。”黑漆姓名牌相当于御营司系统的身份凭证。

  6.瓷器

  中国的黑釉瓷源自先秦、产生于汉代,至宋代达到鼎盛。黑釉瓷生产数量大大增加,约三分之一以上的窑场都生产黑釉瓷,尤其是黑釉碗盘的产量很大,质量也达到顶峰,主要原因是宋代斗茶习俗的风行。蔡襄云:“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不用。”黑色茶盏可反衬斗茶竞赛的白色茶沫,故而宋人特别喜爱黑釉盏,促使黑茶盏崛起。北方定窑的黑定、福建的建窑、江西的吉州窑所产黑釉瓷,都是斗茶器的首选。宋代定窑虽然以白瓷最著名,但黑瓷更精美,胎骨洁白,釉色乌黑发亮,价格高于白瓷。明代博物学家曹昭云:“有墨定色黑如漆,土具白,其价高于白定。”兴于晚唐、盛于两宋、衰于元末的吉州窑,至北宋增加了新的黑釉瓷品种,遂成为黑釉名窑。最著名的产茶地建州,同时又是茶盏的产地,建窑名品林立,工艺精湛,因含铁量较重、烧窑时保温时间较长,釉中析出大量氧化铁结晶,形成了免毫纹、油滴纹、曜变等黑色结晶釉,把黑瓷推向了历史高峰,成为我国陶瓷史上艺术成就最高的黑釉系统,甚至被称作“崛起的黑瓷文明”,可谓宋代黑色文明的一个代表。

  四、宋代的黑色兵器、旗帜与仪仗

  1. 兵器

  各种兵器中,有大量黑色,举例如下。

  (1)黑弩弓。景德二年,宋真宗“诏步军司虎翼兵士并给随身黑漆扎弩,常令调习。旧例止殿前司虎翼除战阵给随身黑漆寸扎弩,至是并步军虎翼亦给焉”。中央禁军全部配发黑漆扎弩。嘉祐二年(1057),河北边防要地雄州请求:“在京创造入阵八斗力黑漆弓一千张,赴雄州甲仗库封桩,准备缓急支用。”元丰五年(1082),朝廷发给鄜延路“黑漆弓、跳镫弩各二万”。元丰七年(1084)拨付熙河路的武器中,有“黑漆独辕弩二千枝,黑漆床座一千副”。南宋理宗景定年间,建康府军队现有“黑油弓箭䩴䩮五千四百八个,黑漆弩箭䩴䩮三千四个”,以及“黑漆弩桩一千九百九条”,“黑油弓袋箭䩴䩮一百六十五副”开庆年间,庆元府作院制造“黑漆筋角弩一百枚”“黑漆筋角弓二百张”。制式弓弩多属黑色。

  (2)黑枪、斧、棍。皇祐元年(1049),宋仁宗在崇政殿检阅知澶州宋守信所献的“黑漆顺水枪”等武器。宋理宗景定年间,建康府新造有“黑油长枪六千条”“黑油木枪七百条”“黑漆敲棍五百条”“黑漆柄大斧一千具”。宝祐年间,寿昌县军队装备有“黑漆长枪二百五十”。

  (3)黑甲盾。皇祐元年宋仁宗御崇政殿,阅宋守信所献“黑漆顺水山字铁甲”等武器。元丰七年拨付熙河路的武器中,有“黑漆栾竹长牌一千面”,属于盾牌一类。靖康时,宦官李遘向金兵献“黑漆皮马甲二万副”。景定年间,建康府有“黑漆皮马甲一副”。

  (4)黑刀鞘。皇帝卤簿仪服中的御刀、仪刀,都是“黑鞘”。广西少数民族“无不带刀者,一鞘二刀”,“以黑漆杂皮为鞘”,刀鞘也是黑色的。

  2.. 旗帜

  彩色旗帜是军队指挥系统的重要手段,黑旗概不例外。如宋真宗检阅部队时,总指挥殿前都指挥使王超“执五方旗以节进退。又于两阵中起候台相望,使人执旗以应之。初举黄旗则诸军旅拜,举赤旗则骑进,举青旗则步进……上曰:‘可止矣。’遂举黑旗以振旅,军于左者略右阵以还,由台前出西北隅;军于右者略左阵以还,由台前出西南隅以归”,黑旗指示着归队结束。部队守城时,“寇来自东即举青旗,南举赤旗,西举白旗,北举黑旗”,战场作战时,“举黑旗,为曲阵以应之”。类似黑色旗语很多,不再列举。

  3. 仪仗

  仪仗是色彩汇总的阵容,黑色大量存在。宋太祖建隆四年(963)准备郊祀,详定大驾卤簿制度时礼仪使陶榖建议,“金吾及诸卫将军导驾及押仗,旧服紫衣,请依《开元礼》各服本色绣袍。旧,执仗军士悉衣五色画衣,随人数给之,有无准式,请以五行相生之色为次,黑衣先之,青衣次之,赤、黄、白又次之”,得到批准。一改前代制度,首开仪仗队伍服装按五正色排列,而黑色队伍领先。皇帝的五辂中,木辂为黑色,以黑马牵拉,用于籍田与狩猎,所谓“十六金龙齐夹毂,皂罗麾上绣龟蛇”。各色旗帜中,有黑色大纛,“执旂殿侍戴兠鍪(执皂纛人黑漆铁笠)、红锦袄背子(执皂纛人皂绢衫裤)、带铁甲剑(执皂纛人皮甲)”,执黑纛者有单独的黑色服饰。大驾卤簿的六引中,“先开封令,乘墨车建物;次开封牧,乘墨车建旗……兵部尚书、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御史大夫乘夏缦……墨车驾士衣皂,夏缦驾士皂质绣五色团花”。开封县、开封府长官的车乘为黑色,驾车人穿黑色服装;六部尚书等车乘的驾车人穿黑地花衣。其他彩车则有重要的黑色板块,如白鹭车有“黑漆木轮”,进贤车“中设黑漆床案”。卤簿中大多“清道”都“执黑漆杖”。卤簿所执扇等,多用黑漆柄,如朱团扇是“黑漆柄”、金节是“黑漆竿,上施圆盘”,王公所给幢即车上的帷幔,是“黑漆柄、紫绫袋”。另有“卤薄六引仪仗,信幡承以双龙,大角黑漆画龙”,龙是黑漆所绘。

  日常仪仗大同小异。如大朝会时的仪仗中,“皂纛旗一十二,每旗执撦五人,并皂纱帽、皂宽衫、皂绢袴、皂鞋袜”。与旗色相同,执旗人全身黑色。大庆殿执勤的喝探兵士,“各执银裹头黑漆杖子,谓之‘喝探兵士’。十余人作一队,聚首而立,凡数十队”,数百人的喝探兵士所执全是黑漆杖。

  武将最高职位节度使,建节时有仪式仪仗:“凡命节度使,有司给门旗二、旌一、节一、麾枪二、豹尾二。旗以梅红绢,上设耀篦、铁钻,并用镴摆黑漆杠。旌用铜螭头、黑漆杠、梅红绢,画白虎,顶设黑漆圆盘,周用涂金饰。节亦用黑漆杠,上设黑漆圆盘三层,周用梅红生丝装钉为旄,以紫绫夹袋,又加碧油绢袋。麾枪各用黑漆杠,上设黑漆圆盘,周以涂金饰,紫绢袋,又加碧绢袋。豹尾以黑漆杠,用布彩画豹文。”所有旗、旌、节、麾枪、豹尾,都用黑漆杠,且多有黑漆圆盘。

  五、宋代的黑色涂料与染料

  1.黑漆

  以上可见,作为五正色之一的黑色,在社会生活中无所不在,而且多以漆色呈现,甚至在纺织品上也涂黑漆。必须指出的是,宋代有很多器物仅记载为漆饰,不详何色,但实际上是黑色。如上文史料记载节度使仪仗所用的黑漆器物,在《宋史》里面却都是“髹”:“宋凡命节度使,有司给门旗二,龙、虎各一,旌一,节一,麾枪二,豹尾二。旗以红缯九幅,上设耀篦、铁钻、髹杠、绯纛。旌用涂金铜螭头,髹杠,绸以红缯,画白虎,顶设髹木盘,周用涂金饰。节亦用髹杠,饰以金涂铜叶,上设髹圆盘三层,以红绿装钉为旄,并绸以紫绫复囊,又加碧油绢袋。麾枪设髹木盘,绸以紫缯复囊,又加碧油绢袋。豹尾,制以赤黄布,画豹文,并髹杠。”所有“髹杠”“髹木盘”等,都是黑漆。又如赵希鹄言:“古琴漆色历年既久,漆光退尽,惟黯黯如海舶所货乌木,此最奇古。”古琴的漆色并未明言,但年代久远如同“乌木”,无疑是黑漆。也就是说,宋代社会中的黑色器物,远多于本文所列举。

  为什么以“髹”代黑漆呢?这一指代由来已久。《周礼·春官·巾车》云:“漆车藩蔽。”郑玄注:“漆车,黑车也。”唐贾公彦疏:“凡漆不言色者皆黑。”北齐皇帝高洋曾问:“何物最黑?”左右回答道“莫过漆”。非但如此,古人常用漆来形容黑,“漆黑”一词就是传统的精神执念。如“乌蛇,生商洛山,今蕲州、黄州山中有之。背有三稜,色黑如漆”,陆游诗云:“短檠油尽固自佳,坐守一窗如漆黑。”漆是黑的标准和形容。有时甚至用漆来形容墨:苏轼在海南制墨,“得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几百丸,足以了一世著书用”。“入漆者”显然是指最黑的墨。宋人有咏墨诗云:“制就玄圭象,磨成点漆光。东齐吾注易,谁遗一丸香(右墨)。”约定俗成的前提,即漆色本黑。

  实际上,天然漆中并没有纯黑色,漆汁氧化后为深褐色。古代的黑漆是配制的,一般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以墨为黑。宋初平定南唐后,“所得李廷珪父子墨,同他俘获物,付主藏籍收,不以为贵也。后有司更作相国寺门楼,诏用黑漆,取墨于主藏,车载以给,皆廷珪父子之墨”。李廷珪是南唐制墨大师,其墨在两宋最享盛誉,显然这里的黑漆以墨为主要原料,调以生漆和桐油。宋真宗时建造玉清昭应宫,即征发有“兖、泽之墨”。第二种是化学调制。宋代史料短缺,可参考元代记载:“黑光者,用漆斤两若干,煎成膏。再用漆,如上一半,加鸡子清,打匀,入在内,日中晒翻三五度,如栗壳色,入前项所煎漆中和匀,试简看紧慢,若紧,再晒,若慢,加生漆,多入触药。触药,即铁浆沫。用隔年米醋煎此物,干为末,入漆中,名曰黑光。”即将铁锈水调入生漆中,氧化铁和漆酚发生呈色反应,变成黑漆。

  优良的黑漆是明亮有光彩的。沈括即言用石油的烟灰制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也”。宋人形容黑色蟋蟀也云“黑色明如黑漆光”。善画的宋徽宗画鸟时,乃至于“点睛多用黑漆,隐然豆许,高出缣素,几欲活动”。一方面利用其黑,另一方面利用其浓稠堆出的立体效果,是一艺术创新。

  黑漆作为常用颜料,市场有售:“今市中所卖黑漆。”宋代前期还作为对外贸易商品出口西夏,至天禧二年(1018),宋真宗诏令“禁止陕西州军将黑漆、朱红于北界货鬻”,将黑漆与朱红列为禁止出境的珍贵物品。

  2. 黑色染料

  黑色染料以植物为主。主要有橡实:“所在山谷中皆有……其子为皂,或言皂斗。其壳为汁,可以染皂。今京洛及河内言杼斗,谓栎为杼,五方通语也”,“橡实,栎木子也……其壳堪染皂,若曾经雨水者,其色淡,不若不经雨水者”。栎实一作橡实,就是俗称的皂。此外,石榴酸者,“皮堪入药,染黑亦良”,酸石榴皮也是黑色的染料。另有国槐子:“花堪染黄,子上房七月收之,染皂。”乌臼即乌桕,是大戟科乌桕属落叶乔木,其叶含有单宁酸,是一种优良的黑色染料:“乌臼叶好染皂。”鼠尾草是唇形科鼠尾草属一年生草本植物,宋代“一名葝,一名陵翘生……田野甚多,人采作滋染皂”。有的地方将其叫苕,“一名鼠尾,生下湿水中,七八月中华,紫,似今紫草叶,可染皂。煮以沐发即黑”。狼杷草是菊科一年生草本,“和秋穗子并染皂,黑人鬓发,令人不老。生山道傍”,既染纺织品,也染头发。

  无机矿物染料有墨石。徽州墨岭山上的洞穴中,“有墨石软腻,土人取为墨,色甚鲜明,可以记文字。按今石墨岭墨极糜烂,乃未间采以书者,用以染皂,色深而香,不假他物也”。不假借媒介便可着色,且有香味,实为不可多得的矿物染料。另有染发的铅粉:“铅之色黑,因熬而成丹,而铅之性未变,故可以染发者,资其黑也。”宋人多用之。

  复合染料不止一种。首先是墨,宋代的墨是最普遍的黑色颜料,还被用来染纺织品。绍兴末年,南宋军装由原来的绯色“忽变为皂色,用墨汁染成”,是一种可大规模而快捷的染黑方式。宰相之子张友正痴迷于书法,专门在开封“水柜街僦小屋,与染工为邻。或问其故。答曰:‘吾欲假其缣素学书耳。’于是与约,凡有欲染皂者先假之,一端酬二百金。如是日书数端”。向染坊租借染黑的素色纺织品,在上面挥墨书写,说明染黑颜料中用墨。其次是铁精,“出锻灶中,如尘”,“堪染皂”,“染髭发令永黑”;铁浆,一名铁液、铁落,“可以染皂”。具体做法是,“铁浆,取诸铁于器中,以水浸之,经久色青沫出,即堪染皂”,原理与黑漆制作接近。杨万里诗云:“乌臼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与“乌臼”相似,“铁皂”即染黑之铁浆。

  黑色食品染料,有黑饭草,古称染菽,为杜鹃花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即南烛枝叶:“取茎、叶捣碎渍汁,浸粳米九浸、九蒸、九暴,米粒紧小正黑如瑿珠,袋盛之可适远方。日进一合,不饥,益颜色,坚筋骨,能行。取汁炊饭名乌饭。亦名乌草,亦名牛筋。言食之健如牛筋也。”东南地区至今仍有农历四月吃乌米饭的习俗。

  结语

  古代社会中,奇特的黑色有着很高的理论地位,属于高贵的正色,而且代表性、象征性最强,既象征天色,也代表着地,更是北方的代表,则是六合之中黑色占了一半。虽不是至高无上,但最少是至大无比。宋人认为黑色是宇宙的主色调,这是其他任何色彩都不能达到的地位,可谓黑色崇拜。“黑,绝不仅仅是一种颜色。在人类历史上,它更多的是一种文化,一种象征,一种寄托,一种崇拜。”宋代情况颇为接近。宋人充分运用黑色,使之无论是战场还是庭院、皇宫还是民间、地上还是地下,现实社会还是精神领域,都无所不在。如果把诸色比作船,那么黑色起着压舱石的作用:没有黑色作基础,其他彩色难免显得轻飘。

  宋人重视黑色美和作用的挖掘,对黑色文化的发展有四大新贡献。一是对平民百姓开放了黑色服装,适应了社会需要,是历史的进步;二是黑色茶盏的兴盛,把黑瓷推向了历史高峰,成为中国陶瓷史上艺术成就最高的黑釉系统;三是涌现出以黑色为表征的道教神祇黑煞神和真武神;四是“水墨画”的确立。从用木炭在岩洞里描绘壁画开始,黑色线条一直是美术的基石。美术史学界认为,中国绘画色彩革命突出地表现为“水墨画”的出现。徐复观指出:“中国的艺术精神,可说由唐代水墨淡彩的出现而完成了它自身性格所要求的形式。但水墨和淡彩山水画发展的高峰,乃出现在第10世纪到11世纪百余年间的北宋时代。”中国绘画原本称之为“丹青”,至唐代山水画仍以青绿设色为主,中晚唐的王维将水墨形式引入绘画中,认为:“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这使中国绘画开始获得文人色彩的诗化品位。到了宋代,经苏轼、米芾等大家的参与促进,水墨样式进一步发展,墨色开始成为中国绘画的主色。山水、人物、花鸟等题材逐渐完成由赋彩向水墨的转变,重墨轻色的文人画观念开始大行其道,从此“丹青隐逸,水墨横流”。将这一现象与上文结合考察,无疑是黑色文明崛起的表现之一。如果站得更高些俯瞰世界美术史,可知“人类绘画史上有两个发展得最完整的绘画大体系:一个是建立在诸色在造型中平等基础上的西方绘画的色彩体系,另一个是建立在以明度的黑白造型为主导的中国画的黑白体系”。这个黑白体系的确立始自宋代。

  总之,黑色文明在宋代得到新发展,是宋文化的元素之一,既有哲学意义,也有艺术意义,更多生活意义。不像一些国家、时代黑色多消极负面意义那样,宋代黑色的社会心理积极意义是主要的,其微妙作用值得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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