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朝参是明代君臣共同议决国事的重要制度。较之唐宋,明初朝参仪制屡经调改,趋于简化,形成更定起居礼仪、分立内外朝仪、弱化朝仪等级等独特运行机制,并在议政、理政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君臣互动、决政、共治的重要渠道,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明初皇权造极之际君臣分明、礼法严明的秩序格局。至明中后期,朝仪繁冗杂复、废时误事,加之时有皇帝怠政不朝、廷臣惰政失朝,以致朝仪与朝政的矛盾日渐凸显,朝参也逐渐失去议政决策的原初功能,进而沦为仅是皇威至上、皇权合法的外在形式和礼仪象征。
关键词:明代;朝参;朝仪;视朝;失朝
朝参是古时君臣议决国事、处理政务的重要制度。早在先秦,即有王视外朝,诸侯朝觐,万民来朝之制,强调“正朝仪之位,辨其贵贱之等”。至秦时,朝仪不详,仅规定“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及汉初,通制礼仪,朝仪始立,且礼法严明,君尊臣卑,以至高祖有“吾乃今日知皇帝之贵也”之叹。武帝时,常有飨会、朔朝之礼;宣帝“令群臣得奏封事”,规定“五日一朝,此常朝也”,实现了朝参仪礼与议政的结合,象征性与实用性的并存。唐承汉制,朝参分外朝、朔望朝和常朝。宋代朝参形式更加多样,等级更加明显,形成以大朝会、文德殿朔入閤、外殿常朝、五日大起居、内殿常起居、假日起居为主的朝参体系。终元一代,朝仪未成定式,“凡遇称贺,则群臣皆集帐殿前,无尊卑之班”。直至世祖,建立朝仪,并于至元十一年(1274)正旦,“始御大明殿受朝贺”。顺帝时,详定朝仪班序,“贵贱有章,仪式不紊”。明建国伊始,鉴于“元氏废弃礼教”,始远绍先秦,近承唐宋,建章立制,“军政当取法于唐,典礼当取法于宋”,朝参礼法,则“参考古今制度,以定一代之典”。明代朝参曾在政治决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发挥了重要作用。于此,学界主要围绕京官朝参与注籍、点名与签到等做了初步探讨。本文拟在厘清明代朝参沿革损益的基础上,着重探究朝参议政及调改、功能及沦失、废失及反复等重要问题,以观察明代国家政治决策中君臣互动、君臣决政、君臣共治的离合趋向和复杂关系。
一、明代朝参的仪制及调改
明初,礼法不严,朝仪未定,“朝仪贵乎整肃,礼文不可乖错”。早在朱元璋为吴王时,已有“上退朝”“同群臣朝”的记载。洪武三年(1370)下诏:文武百官入朝,除侍从、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指挥使、六部尚书、侍郎等官准许上殿,其余文武官员,“五品以下并列班于丹陛左右,违者纠仪官举正之”。明代常朝分早、午、晚三朝,其中早朝是朝参的主要形式,也是君臣处理政务的重要途径。明初政务繁杂,尝有一日两朝、一日三朝,至中期,午、晚朝基本废罢。永乐间,成祖开午朝、晚朝议政,“处御午朝,令群臣奏事得从容陈论”,又“御右顺门晚朝,百官奏事毕,皆趋出”。午、晚朝的朝参官员有具体限定对象,处理政务的内容亦多为要事、急事。午朝通常“凡有章奏,果系急务,宣召翰林并在廷老成大臣参拜计议,在京各衙门,如有机密事情,并听堂上官撮其旨要,面为陈说”。晚朝则规定“唯通政使司、六科给事中守卫官奏事,其各衙门,有军情重事者许奏,余皆不许”。永乐二年(1404),御史弹劾后军都督府与兵部官员失晚朝,成祖认为:“朕尝命百司皆于早朝奏事,非警急事当奏者,不须赴晚朝,听在司理职务。惟通政司达四方奏牍,早晚须朝。今晚后,府兵部必无当奏之事,故不朝不须罪。”四年,令“六部及近侍官有事当商榷者,皆于晚朝陈奏”。
洪武初,定朝参礼仪,“朝班自有定式”。早朝时先鸣鼓,文官与武官分别在左掖门与右掖门列班侍立,待鸣鞭后依次走到丹墀内,有事奏者需持奏本上奏,无事奏者随班侍立。退朝之后,文武官仍从东西两个方向出。洪武三年,太祖召对礼官,“百官奏对及班列之中失礼者,劾之。奏事以次,毋搀越”。六年,强调奏事班次与奏事礼仪的重要性,“百官在列,班序有伦,奏对雍容,不失其度,非惟朝廷之尊,抑亦天下四方瞻仰所在也。今文武百官朝参奏事,有未闲礼仪者,是礼法不严于殿陛,何以肃朝廷乎”?并令尚未熟悉朝参礼仪的官员,每日在午门外反复练习,命御史二人监视,若有失仪违规之处要及时纠举;年幼者则应当“入国学读书,稍长令随班朝参,以观礼仪”。此外,对朝参时的违礼行为亦一一列举,“凡具公服朝参者,毋行私揖礼。其进表笺及谢恩皆公服,面除不及具服,即时谢恩。凡入午门,毋相跪拜拱揖。入朝坐立,毋越等、毋喧哗、毋指画、毋窥望、御前毋唾。病许退,同列官掖出。赐坐即坐,勿让。有问先起对,复问不更起。凡立于东西隅,不得直前,赐宴不得素服”。十六年,规定朝参官员的坐次。若皇帝御奉天门朝,坐次为:公侯至都督佥事坐于门内,守卫指挥坐于都督佥事之后,六部尚书及署都督府事官坐于门外,东西相向而坐,六部侍郎、十卫指挥、应天府尹、国子祭酒、翰林院官、谏官、佥都御史坐于西角门东向;若皇帝御华盖殿朝,则座次为:公侯及都督佥事坐于殿内,尚书及署都督府事官坐于鹿顶内,六部侍郎及十卫指挥、应天府尹、国子祭酒、翰林院官、谏官、佥都御史坐于鹿顶外,皆为东西相向而坐。二十年,礼部制定朝参八条,成为明代朝参的基本定式。二十九年,规定朝参官员的奏事次序:都督府、十二卫、通政使司、刑部、都察院、监察御史、断事官、吏户礼兵工五部、应天府、兵马指挥司、太常司、钦天监,其中太常司若奏祭祀等事,则在各司之先。同时,御殿和御门奏事有所不同,御门朝参百官出班奏事,奏毕入班,各司奏事结束后一起退朝;御殿则奏事官进入殿内奏事,无事启奏的官员则在殿外侍候,等奏事官奏毕一起退朝。若是皇帝御文华殿奏事,则詹事府奏事在先,其余各司依次奏事。
洪武年间确定了朝参制度的坐次、站次、奏次及各项礼仪,后世损益多在细微之处。一方面,随着官职品级的不断调整,班次、位次也在不断变化;另一方面,永乐以降,随着礼法的变革,朝参仪礼也日益完善。其中,永乐至正德以增补为主。永乐初,设置内阁与锦衣卫站次,“令内阁官员侍朝,立在金台东,锦衣卫在西,后移下贴御道东西对立”。永乐七年(1409),令谢恩见辞人员行礼毕,有事奏者入奏,并定监国朝贺诸仪,“凡常朝于午门左,视事常仪,若皇太子御文华殿,官员人等承旨,召入者方许入”。景泰元年(1450),定午朝仪。三年,“令师保兼官品同者,立班以衙门为次”。天顺三年(1459),奏准凡方面官入朝,“递降京官一班序立”。成化元年(1465),规定每日早朝,“许各衙门并公差官具本面奏”。十三年,奏定文武官员入朝,每人可带官吏二人,若遇阴雨天气,可多添一人执雨具。次年,“令朝参官员遇鼓起时,俱于左右掖门外拱候,东西班次照依衙门品级序”。弘治三年(1490),彭韶奏请午朝议经邦要务,孝宗纳之。十二年,“令朝班内有喧哗及吐唾者,许序班拿奏”。
世宗由藩王入继大统,议礼数年,对朝参屡做改动,朝仪更趋严格。嘉靖元年(1522),奏准“失仪官员应面纠者,御史照旧先纠,若御史不纠,许序班纠,但不许越次”。六年,规定:“凡奉天门早朝毕,圣驾下阶南行,两班官员不许辄便退班,与御轿并行,亦不许吐唾语话。序班往来巡视,有违犯者,堂上官具奏,其余即时拿赴御前治罪。”九年,再次强调了内阁与锦衣卫的位次,规定了领敕的礼仪规范。十一年,令朝参官不遵礼法者即行纠举。十六年(1537),更定正旦、冬至朝贺仪。二十一年,又下令每逢圣节、正旦、冬至,群臣百官须提前至朝天宫习仪。二十五年(1546),定应朝官员事例,“凡应朝不到官员,系堪存留人数,患病者查实,准令复任,丁忧者查明,准令守制,其不系患病丁忧者以逃论”。
隆庆至崇祯时期,随着朝政的逐渐败乱,朝仪变革愈加“重礼”。隆庆二年(1568),增纠仪序班官员二人。六年,定以三六九日视朝。万历三年(1575),题准“常朝该日记注起居史官四员,列于东班各科给事中之上,稍前,以便观听”。次年,议准“五府都督官常朝班次,不当入侯伯班,仍照殿班立于锦衣卫官之后,稍上,待锦衣卫堂上官诣金台边,北司官于台下各侍立,仍与南北司无执事官同班而序于其上”。又议准“于左右掖门内各设序班分立东西,与原设催促入班序班二员一同纠察,有喧哗说话者即时记认,候奏事毕一并纠举”。五年,定诸司朝觐仪。次年,定锦衣卫及都督班次,“相沿旧规,仍立前列”。十一年增设序班三员纠仪。崇祯五年(1632)十一月,朝贺礼毕,复阅马,“其制始于嘉靖中,至后久不举行,崇祯壬申十一月,初十日冬至郊祀,十一日百官入贺朝毕,复一阅视”。
明代朝仪继承、发展了唐宋旧制,具体为:一是朝仪简化。明初将宋代朝参礼仪简化,正衙常朝与内殿常朝统一合并为常朝,具体分为正旦、冬至和圣诞的大朝会,朔望朝及常朝。二是继承五代至宋的起居礼仪。洪武三年(1370),规定朔望朝时,“班首臣某等起居圣躬万福”;十七年,“令百官凡遇朔望朝,免行起居礼”。三是内外朝礼仪分立。如唐代内外朝仪混杂,皇后受群臣朝贺,皇帝受后宫朝贺,而明代则将外朝、中宫与东宫严格划分,其中皇帝负责外朝礼仪,皇后负责内朝礼仪。四是弱化朝仪等级划分。唐宋朝仪复杂,意在划分等级,限制不同品级官员参与不同等级的朝参,而明初不仅从形式上进行了简化,在参与官员上亦有所改革。
二、明代朝参的功能及沦失
朝参是明代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调节、维系了君臣之间的界限和秩序,而且整合、规范了君臣之间的名位和权益。在朝参正常运行时,明代君臣借助这一“伙伴关系”共同决策事务,逐渐形成君臣互动、君臣决政、君臣共治的权力结构和治理机制,充分彰显明代君臣分明、礼法严明的秩序格局。
(一)“君臣共治”的民主意义
朝参是君臣共治的重要纽带,不仅在于展示皇帝统治身份的合法、政治地位的独尊,也是封建官僚体制及其独特运作机制的体现。较之前代,明代朝参官员数量大为增加,参与者日渐广泛,尽管最终决策权归于皇帝,但君臣朝参议政仍具有一定的“民主”意义。明初诸帝在位期间,既强调皇权“独断”的权威性,也强调君臣“共治”的重要性。洪武九年(1376),太祖言:“朕观自古天下治乱,在君臣能驭与不能驭耳。”明初官缺严重,太祖惟贤是求,“朕承天命养育黎庶,不能以独治,故求贤人君子以共治之”,并认为只有君臣相得,“君臣同游”,方能经邦论道,永安社稷,利济生民。他在论及君臣关系时说道:“朕观书以元首喻君,股肱喻臣,自古君臣本同一体,若君独用,则臣职废,臣不任则君事劳,君臣之间贵在一德一心,以共济天下。”宣德二年(1427),宣宗召辅臣曰:“古者君臣,莫不同心同德,以成天下之务,君有失则为臣者匡正之,臣有过则为君者训戒之。”在古人看来,君臣虽尊贵有别,但却能成为共议朝政、共治国事的“伙伴”,所谓“官者,分身之君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故而设官治之,君臣之间只有做到“询谋畴咨,互相可否”,才能“恩犹父子,各陈所见,以尽乃职”。朝参承载了君臣共治的本质意涵,“朝堂决政,众论称善,即与施行”。明代翰林院旧语云:“一生事业惟公会,半世功名在早朝。”早朝是翰林学士与君论道治政的重要途径。正统十四年(1449),翰林侍讲吴节劝谏皇帝复开午朝,“引诸近臣商确政务”,使得“君臣一体,政务罔不周知,大纲举而万目张矣”。宪宗时,常朝不设,不理朝臣,以致中官干政。鉴于此,二十三年,庶吉士邹智谏言:“祖宗朝,御史纠仪得面陈政务得失,近年遇事惟退而具本,此君臣之情,所由间隔不通也。”穆宗时,大学士陈以勤上疏以为“君臣之分,等诸天地,然天地之气,必交通,而后万物可成。君臣之情,必相孚,而后理道可立”。神宗时,大学士王锡爵上言:“君臣之间,真若家人父子,是以宫府无壅,而治化光明”。天启间,宦官乱政,君臣相离,文震孟借古讽今:“祖宗之朝,君臣相对如家人父子,军国重务、闾阎隐微,无不咨询,无不洞达,故虽深居九重而情形毕照,怀奸挟术既无窦可以自藏,左右近习亦无缘可以蒙蔽”。作为君臣共治的特殊体现,定期朝参这一“君臣共治”模式,在明代治理架构中发挥了议政决策的重要作用。但随着朝参的逐渐废弛,这一模式遭到冲击,君臣之间疑心渐起,矛盾迭起,“上下不相信之形成矣……久之上下之情澹然,漠然不复相涉”,致使政务不理,政局动荡,国势日衰。
(二)“通上下之情”的讯息渠道
政治信息的高效传递是处理政务的先决条件,“言路通,则虽乱易治也;言路塞,则虽治易乱也”,“为政所大患者,上下之情不通”。朝参是政治决策的重要活动,亦是下情上达的主要方式,在君臣互动中起着桥梁作用,“朝而见群臣,所以通上下之情,听政而适路寝,所以决可否之计”。明中后期,皇帝怠政,朝参不设,君臣不见,弊病丛生。正统初,英宗冲龄,王振用事,郎中李茂弘进言:“君臣之情不通,经筵进讲不过,应文具以粉饰太平,而暌隔蒙蔽,未必无意外之虞也。”景泰间,代宗时常不朝,周叙劝谏:“祖宗以勤为治,无日不朝,而每日间有早午晚三朝,或再朝焉,诚省古祻乱之端皆起自蒙蔽,蒙蔽之由起自上下之情不通,上下之情不通起自君臣不相接见,然徒接见而不相亲,款问犹不见也。”武宗时,罢朝参,远贤臣,亲小人,嬉虎豹,大学士王鏊进谏:“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嘉靖间,世宗不复视朝,辅弼大臣希得进见,以致“军国重事,径自私家而专裁之”。至穆宗,“视朝渐稀,章奏频烦,经筵屡废”,给事中石星上疏:“人君裁决庶政,通达下情,莫先于视朝……伏愿皇上日日视朝,以周知乎民情,以总理乎万几。”万历间,申时行、王锡爵等在事时,“朝无失政,亦无缺官”,而后久不视朝,以至“诸臣猜疑”,信息阻塞,御史李自谦上疏“请视朝,以联上下之交”。较之章奏等君臣互动方式,朝参在传递信息、决策政务方面更为直接高效,唯有坚持视朝,方能“通君臣上下之情,在去疑端于事,释疑根于心”。但明中期以降,皇帝不朝与廷臣失朝使朝参不再成为处理政务的主要手段,君臣之间两相猜忌,上下乖隔,情意不孚,“君言善而臣违之,臣论是而君咈之,如此欲臻至治何可得也”。
(三)“外礼内法”的必要仪式
朝参是礼法结合的产物。从先秦至秦汉,朝参从纯粹的礼制逐渐转变为“外礼内法”,从“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发展为“礼刑相为表里”。礼法结合极大影响了朝参制度的发展,礼的强大束缚力使其具有“法”的强制性和保证力。元明鼎革,“昔者元处华夏,实非华夏之仪,所以九十三年之治,华风沦没,彝道频频”,战后的无序社会亟需条举礼法,重构秩序,“丧乱之后,法度纵驰,当在更张,使纪纲正而条目举”。儒式帝国的历史惯性使得礼法成为明初重建国家机器的基石,“礼法,国之纪纲。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建国之初,此为先务”。吴元年(1366)二月,特设礼局,“以纠礼仪”。朝参乃国之重礼,所谓“礼莫重于视朝”。建国之初,明太祖曾反复强调君臣关系需要礼制规约,“君臣之间以敬为主,敬者,礼之本也”,“夫礼莫大于敬上,德莫盛于爱下,能敬能爱,人臣之道也”。缘此,洪武二年(1369)八月,诏修《大明集礼》,考先朝礼制,定一代之典,这不仅有利于理定政治秩序,更为朝参确立了准则。宣德二年(1427),定不纠肃朝仪有罪,“奏鸿胪寺卿杨善、少卿贾庠,不纠肃朝仪,请加罪”;又定不具公服有罪,“行在鸿胪寺卿杨善等劾奏,郑府工副等官,周信等一百四十三人,朝参不具公服,请正其罪”。景泰间,因侍班不至有罪,如监察御史林璟“以午朝侍班不至,下锦衣卫狱”。天顺初,因早朝失仪有罪,如监察御史伍善“早朝失仪,下锦衣卫狱”。成化时,因入班失次有罪,如太仆寺丞许颙、刘进,“以早朝入班失次,被纠命执送锦衣卫鞫之”。嘉靖时,因诈情不朝有罪,“诏太医院官,诊验各称疾不赴朝参官员,有无推诈情由,彰武伯杨质不朝二年矣,至是覆验无实,诏夺禄四月”。万历时,因多次失朝有罪,如锦衣卫、镇抚等官夏文等“因三次失朝,令法司治罪,完日还职”。凡此,礼法秩序是明代朝参的核心要义,也彰显了其外礼内法的精神内核。“外礼”主要表现为强调皇帝权威,严格等级划分,君敬臣遵,秩序井然,“礼立而上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而“内法”则表现在严明朝仪纪纲,保证朝参的稳定运行,“非礼则无法,若专法而无礼,则又非法也。所以礼之为用,表也,法之为用,里也”。如此,礼法结合,相为表里,使朝参成为皇权国威的标志。
明代朝参保证了君臣互动、信息互通,提高了以皇帝为核心的决策系统处理政务的效率,“人主视朝,当有常期”。但至明中后期,朝参的效用逐渐衰弱,出现了“群臣回至衙门,已及早餐,凡百公事未免停滞”的局面。景泰间,通政使李锡担忧午朝耗时过久,影响奏题难以及时处理,故“乞分班入朝,留二员视事”。至孝宗,常因视朝太迟而耽搁处理公务,“近来视朝太迟,或至日高数丈,奏事不定,或至昏黑方才散,……各衙门文书政务,多致耽误”。至武宗,“文武官员疲于久候,非但精神困倦,抑且废时误事”。嘉靖初,给事中章桥进谏“早朝顷刻间耳,奉天门奏事,徒为观听之具”。隆庆初,穆宗虽朝会群臣,但朝堂之上,“上有怀而不得下问,下有见而不敢上陈”。同时,皇帝荒政不朝、百官惰政失朝等现象的出现,对朝参及朝政产生了巨大影响。于国家而言,皇帝勤于视朝,便意味着国家权力没有旁落,国家机器仍在正常运行。万历二十八年(1600),给事中王德完疏言:“今国家之患,不在夷酋之梗,而在人怨民离;国家之安,不在西师之胜,而在视朝勤政。”于社会而言,“自古人君莫不以勤而兴,以逸而废”。皇帝勤政与否,是天下臣民判定社会是否稳定的重要标准,“皇上御朝则天下安,不御朝则天下危,早御朝则救天下之全,迟御朝则救得天下之半。若终不御,则天下终无救而已矣”。于人心而言,朝参的重要作用之一是“振久弛之人心”,“欲朝仪静肃,当收天下之心”。英宗时,廷臣进谏复开午朝,以“正天下臣民”。嘉靖间,河南道御史杨爵上疏言:“朝讲不亲,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也”。神宗时,久不视朝,“朝政多壅,人情久郁”,偶一视朝,“满朝欢呼”,可见“天下所最翘首以望者,无如出而视朝一事”。如此,朝参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处理政务的实际功能,朝参的沦失不仅会导致闭塞言路,还意味着“国家乱”“天下危”“人心失”。
三、明代朝参的废失及反复
午朝与晚朝的反复罢设大致在明中期既已出现。宣德十年(1435),英宗幼冲即位,阁臣杨荣等“虑圣体易倦”,简化早朝程序,规定“每早朝,止许言事八件,前一日先以副封诣阁下,豫以各事处分陈上”,从而削弱了早朝处理政务的功能,也开启了午朝不设的先河,从此“辅臣偶从权宜,创为早朝奏事之例,遂相沿不改”。正统十四年(1449),侍讲吴节鉴于“国家多难”,劝谏复开“午朝之典”,“引近臣于便殿,与之计议用人得失、战陈利钝、生民休戚及古人成法之可行于今者”。景泰元年(1450),河南监察御史程昊上疏,以太宗勤政之事,劝诫景帝“今宜法祖勤政,遇有军国重务,即召保傅、总兵、执政、文武重臣及翰林儒硕或至便殿计议,亲赐裁决施行”。二年,侍讲学士周叙上疏,“宜复午朝之典,加宵旰之勤”。面对诸多大臣请复午朝的奏议,景泰帝最终“命仍旧制午朝”。
宪宗时,亦曾多次罢午朝而又复设。这一时期,晚朝几近废罢,群臣劝谏也不再提“复开晚朝”之事。成化五年(1469)二月,户科给事中彭序上疏,“临午朝,以诹政理事”。不久,宪宗“复御经筵视午朝”。七年三月,“复御经筵”,后又“上复御午朝”。两年内,两次罢而复设,可见宪宗对午朝反复不定的态度。孝宗时,一如宪宗,故弘治元年(1488),吏部侍郎杨守陈奏请“(陛下)常御早午二朝以听政”。同年,监察御史汤鼐疏请以六月初一日为始,“仍旧御经筵及午朝”,孝宗则以“天暑暂停之”。至三年又罢午朝,吏部侍郎彭韶恳望“自今午朝无奏常事,惟议急务”,孝宗将此疏下礼部覆奏,终因“午朝竟无请对政事者,不过文具徒为烦扰废事,故不久竟罢”。开设午朝,无人奏事,然罢废午朝后,朝臣又群起进谏复开,盖在时人眼中,午朝乃人君之本分,不可荒废,故朝臣屡次提醒孝宗:“午朝既设而复辙,……伏愿皇上慎终如始,务遵成宪,使法令归一”;“近来午朝不举,早朝或至太晏……伏望自今昧爽视朝,勤览章奏,时御便殿召见大臣询访治道”。弘治间,不仅午朝几近废除,早朝亦常视朝过迟,“近年以来,视朝过于太迟,群臣又恐政事有妨,尝以为谏”。缘此,大学士徐溥曾上疏劝谏“复弘治初年事体,每于黎明视朝”,“严早朝之节,复奏事之期”。弘治时出现晚朝废罢,午朝时断时续,早朝视朝太迟等现象,致使信息不通,文书壅滞,政令不畅,“一事之决,动逾旬月,一令之出,随辄废弛”。
至武宗时,午朝、晚朝尽废。正德初尚能早朝,但视朝亦迟,“夫早朝乃人君首务,天下之观瞻,准则于此焉。系又当天变民穷之日,恐惧修省犹恐不及”。至中后期,朝臣始劝早朝,但武宗多留中不报。正德七年(1512),阁臣李东阳等以京师等地地震,而“视朝久旷”,屡上疏极谏,“帝亦终不听”。九年,乾清宫失火,王思借机上疏“今每月御朝不过三五日,每朝进奏不逾一二事,其养德之功,求治之实,宰辅不得而知也”。十一年,给事中潘埙上奏“愿自今伊始,早朝听政……任一时之劳,贻四海之安”。然明武宗奏疏不报,政务不理,“是以朝纲紊乱,而不底于危亡”。世宗在位四十五年,“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期间,朝臣鉴于“数年以来,朝仪间阙,经筵不御”,多次建议复开早朝、午朝,但世宗认为“早朝率多弥文”,“君逸臣劳,务本抑末”,甚至发出了“朝堂一坐亦何益”的感慨,这也成为其常年不朝的借口,“虽废一早朝,此心胜于一坐”。受此影响,臣僚也少有进见,“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后世宗以“复得奇疾”为由,尽废早朝,却仍自认为心系天下而未曾懈怠,“废早朝者久矣,然亦每念天下若在深渊,未敢放于声色货玩之中”。在此情况下,群臣欲一睹天颜,一聆天语,已非易事。
穆宗在位六年,视朝尚勤,“继体守文,可称令主矣”。神宗在位四十八年,“不视朝已三十载,朝政积弛,庶官尽旷”,并“未尝一接见大臣”。其践祚之初,张居正担忧“圣体太劳”,乞请“皇上以三、六、九日视朝,其余日俱御文华殿讲读,非大寒大暑不辍。凡视朝之日即免讲,讲读之日即免朝”。这一转变使早朝从以往每日常朝变为三、六、九日视朝,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君臣共同理政的时间,更易产生怠政惰政现象;但也减轻了君臣的常朝负担,更容易提高行政效率。至光宗,给事中李若圭疏言:“皇上当慕之际,即不敢望复一日三朝之规,而间日临御似不容已”。至此,明初一日三朝已一去不复。熹宗在位七年,虽偶有视朝,但常以早朝不能遵守礼法而拒绝,加之信用魏党,纵其柄政,“滥赏淫刑,忠良惨祸,亿兆离心”。崇祯时,虽有中兴之意,也常视朝理政,然江山将倾,再难复振。
纵观有明一代,太、成时期朝参最为频繁。自英宗起,早朝止许言八事件,逐渐流于形式而失去议政功能,仅成为君主勤政的标志。至宪、孝时,晚朝几近废罢,而午朝时断时续,出现了早朝视朝太迟的现象。武宗时,彻底废罢午晚朝;至世、神时,怠政现象臻至顶峰,君臣之间失去信息沟通的渠道。在此过程,内阁和司礼监被赋予决策权力,并在皇帝怠政、朝参废弛时,仍可以通过票拟、批红等途径正常处理政务。同时,为确保官员正常朝参,明廷出台了两项保障制度:一是朝参注籍制度,规定:“凡京官俱书名薄上,置长安门,谓之‘门籍’。有病注病字在名下,不朝参,谓之‘注门籍’。”明初,公、侯、驸马、伯是不在朝参“门籍”之列,但宣德六年(1431)六月,行在鸿胪寺奏“早朝文武官不至者五百余人”,宣宗认为“朝参之礼,人臣不论大小”,公、侯、驸马、伯也须朝参。孝宗时,英国公张懋上奏,勋戚大臣宜如旧制,不必朝参,而礼部覆奏则“命公、侯、驸马、伯朝参如旧”。二是失朝惩处制度,规定:凡大小官员,“无故在内不朝参”者,一日笞一十,每三日加一等。弘治间,学士李东阳失朝,被罚“运灰并运炭”。成化三年(1467)六月,一次失朝三百多人,罚每人“运砖五百”。二十三年七月,一次失朝一千一百多人,皆被罚“运灰”。但多数情况下,明代对失朝官员以罚俸为主。如宣德六年,早朝文武官员有失朝二、三次者,罚俸五月,一次者释放。嘉靖九年(1530)十二月、十年十月、十二年四月、十二年七月、十三年八月,官员先后五次失朝,皆按次数夺俸。但遗憾的是,这些举措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官员“借言公差,妄称疾病”而不断失朝的现状,“人心玩愒,朝参礼废”的境况依然如故,愈演愈烈,朝参不仅不再是官员的“权利”,似乎也不再是官员的“义务”了。
结语
明初,君臣勤政,朝仪完备,朝仪与朝政互为表里,相辅相成,朝参发挥了其议决国事、处理政务的作用。外有朝仪的等级分定,贵贱有章,内有朝政的下情上达,君臣共治,不仅是其皇帝尊贵、皇权合法的象征,更是集体决策、高效理政的体现。从明中期开始,随着君臣荒怠、权力倾轧与政局动荡,朝仪与朝政的矛盾日渐凸显,朝仪逐渐大于朝政,“朝聘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而侵陵之渐起”,朝参也逐渐失去议政功能。究其原因:一是朝参作为一种礼法象征,需要繁缛的礼仪来体现和支撑,而作为君臣互通的一种信息手段,又必须处理大量的政务公事,这使朝仪与朝政时常难以同时兼顾;二是在明代高度集权的决策体系下,权力中心需要一个能够既不失朝仪又高效理政的核心决策者,这对拥有唯一决策权的皇帝而言要求过高,维系朝仪与朝政的平衡极为困难,以至稍有差池,便大权旁落,朝局动荡。在“祖制”的威压下,明代历朝皇帝与廷臣亦曾试图对朝参进行改革,然“夫又何变之有矣?唯其徙朝改制为难”,在朝臣与皇权的一次次交锋中,双方逐渐失去了耐心,“朝”与“仪”一度失去了联系,君臣之情不通,“朝”之不存,“仪”将焉附。鉴于此,清代将朝仪与朝政区分开来,有效化解了二者矛盾,常朝每五日一次,“王以下各官朝服,俟帝出宫……见朝、辞朝、谢恩各官,俱常朝日行礼……外藩来朝暨贡使,亦常朝日行礼”,而真正处理政务则每日御门听政,“九卿科道齐集启奏,率以为常”。历史表明:朝参制度作为专制时代国家治理体系的重要环节,惟有朝会常开,朝议畅通,“朝”“仪”相适,才能有效维系君臣互通关系,持续推行君臣共治机制,最终实现君臣和洽,礼法严明,理政高效,邦国久安的治世局面。
(作者展龙,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