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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收抚于阗与西域交通体系的建立及完善
作者:荣新江 来源:《甘肃社会科学》2023年第1期 时间:2023-07-11

  唐朝建立后,在初步统一中原群雄势力后,从唐太宗即位开始,向西域拓展。经过与西突厥汗国和吐蕃王国的反复争夺,逐步完成了安西都护府及所属安西四镇的建置并在西域地方王国中设立羁縻府州体制,唐朝的军政、交通体系也逐渐确立。到武则天长寿元年(692)收复四镇时,于阗也随之成为唐朝在西域南道的重要堡垒,健全了与唐朝及周边地区完善的交通体系和道路网络。前人有关西域史的研究比较注重政治史的进程,而忽略了交通道路的重要性。本文即是对这一过程的详细探讨,从新的视角来看在军政体制建立的同时,唐朝对于道路交通体制的设立与维护。这不仅是对唐代西域史更为仔细的探讨,还是有关丝绸之路研究的重要贡献。

  一 张弼出使与于阗归附

  公元7世纪初,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势力强盛,霸有西域,于阗也臣属于西突厥。统叶护对西域的统治方式,是授予西域各国国王以突厥官号颉利发(Iltäbär),并派一名突厥吐屯(Tudun)驻守该国,以监督统治、征收赋税。

  唐太宗贞观二年(628),统叶护被杀,汗国内部各派势力连年相互攻战,势力衰落,对西域的控制力也逐渐削弱。同时,在中原刚刚登上皇位的唐太宗,正在锐意向外扩张。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收藏有一方《大唐故始州黄安县令南阳县开国公张府君(弼)墓志铭》(葬于679年),其中记载了志主张弼曾在贞观初年出使西域,文字如下:

  贞观之始,情礼云毕。前宫寮属,例从降授,补右卫仓曹参军。于时獯丑未宁,边烽屡照。太宗临轩,有怀定远;召公将命,追美凿空。具禀圣规,乘轺迥骛。历聘卅国,经涂四万里。料地形之险易,觇兵力之雌雄。使返奏闻,深简帝念,加阶赐帛,宠命甚优。六年,又应明诏,举直中书省。

  由此可知,从贞观元年(627)到贞观六年(632),唐太宗曾经派遣右卫仓曹参军张弼出使西域三十国,行程四万里。张弼出使的三十国之数,大大超出了隋末中原王朝所知,其中不少国家应当是他首次走访。据《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波斯国条,波斯距唐朝首都长安一万五千三百里,来回三万六百里,即使张弼到达波斯,也不足“四万里”之数。所以可以推想他在西域地区一定不是直线而行,而是纵横交错地行走,张弼所访问的西域王国,应当包括塔里木盆地诸绿洲王国以及西突厥所控制的粟特地区和吐火罗斯坦,于阗当在其中。

  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一书曾经指出:“贞观六年,是唐朝初年与西域关系发生转折的重要的一年,在这一年里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改变对西突厥内战的中立态度,贞观六年八月丁酉派刘善因前往西域,首次册封与肆叶护可汗对立的泥熟可汗,支持泥熟可汗来控制西突厥政权。二是在贞观四年(630)东突厥汗国被唐朝灭亡后,伊州城主石万年率七城归降,唐朝立为西伊州,为羁縻州性质。贞观六年(632),改西伊州为伊州,作为唐朝的直辖州,表明唐太宗要进入西域的决心。三是与焉耆建立密切关系,接受焉耆王龙突骑支的请求,开辟从焉耆到敦煌的大碛路,避开高昌,让焉耆获得垄断西域与唐朝往来贸易的受益,而把高昌视作敌对势力,准备加以打击。从时间上看来,这些重大转变,很可能是张弼出使西域的结果。

  贞观六年标志着唐朝经营西域的开始。恰好就在这一年,于阗王首次向唐朝进贡。《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于阗条:

  于阗国,西南带葱岭,与龟兹接,在京师西九千七百里。胜兵四千人。其国出美玉。俗多机巧,好事祆神,崇佛教。先臣于西突厥。其王姓尉迟氏,名屈密。贞观六年,遣使献玉带,太宗优诏答之。

  于阗王尉迟屋密在贞观六年首次遣使至唐,献于阗特产玉带,受到太宗款待。这一事件恐怕不是偶然的,很可能与张弼的西域通使有关,甚至于阗的使者是和张弼一道来到唐廷。

  贞观十三年(639),于阗遣子入侍唐廷。《旧唐书·西戎传》于阗条:

  十三年,又遣子入侍。

  此事又记载在《旧唐书》卷三《太宗本纪》中:

  是岁(贞观十三年/639)……高丽、新罗、西突厥、吐火罗、康国、安国、波斯、疎勒、于阗、焉耆、高昌、林邑、昆明及荒服蛮酋,相次遣使朝贡。

  遣子入侍,表明与唐朝关系更进了一步。此时入唐的于阗侍子,学者们认为有尉迟乙僧和尉迟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载:“尉迟乙僧,于阗国人,父跋质那。乙僧,国初授宿卫官,袭封郡公。”向达先生据此指出:“父子同封郡公,乙僧并授宿卫,非质子不能至此。”金维诺先生进而指出,尉迟乙僧应当就是贞观十三年时到达长安的质子,时年二十岁左右。据《历代名画记》卷三《记两京外州寺观画壁》:“奉恩寺中三门外西院北,尉迟画本国王及诸亲族;次塔下小画,亦尉迟画。此寺本是乙僧宅。”《宋高僧传》卷三《唐京师奉恩寺智严传》:“释智严,姓尉迟氏,本于阗国质子也,名乐。受性聪利,隶鸿胪寺,授左领军卫大将军上柱国,封金满郡公。而深患尘劳,唯思脱屣。神龙二年(706)五月,奏乞以所居宅为寺。敕允,题牓曰奉恩是也。相次乞舍官入道,十一月二十四日墨制听许。”又《开元释教录》与《贞元新定释教目录》的《智严传》都记:“自惟生居异域,长自中华,幸得侍奉四朝,班荣宠极。”向达指出:“智严为中宗时人,上溯四朝,适在唐初,与大小尉迟同时。则诸人疑为一家,由跋质那以至乐,自隋末三世入居中国,先后以质子留宿京师。”因为尉迟乐与尉迟乙僧同处奉恩寺的本宅,向达的一家之说可取。从时间上看,尉迟乐可能也是贞观十三年入居长安的于阗质子。居德坊在长安通往西域大道的起点金光门内,正是入唐西域人比较集中居住的地方。

  二 玄奘东归与西域南道的交通

  贞观十四年(640),唐灭吐鲁番盆地的高昌王国,设西、庭二州,又置安西都护府于交河城,唐朝势力开始正式进入西域。

  贞观十八年(644),从印度取经回国的玄奘途经于阗,受到热诚的招待。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五记:

  于阗王闻法师到其境,躬来迎谒。后日发引,王先还都,留儿侍奉。行二日,王又遣达官来迎,离城四十里宿。明日,王与道俗将音乐香华接于路左。即至,延入城,安置于小乘萨婆多寺。……法师前为渡河失经,到此更使人往屈支、疏勒访本,及为于阗王留连,未获即还,因修表使高昌小儿逐商伴入朝,陈己昔往婆罗门国求法,今得还到于阗。其表曰:……时间经七八月,使还,蒙恩敕降使迎劳曰:“闻师访道殊域,今得归还,欢喜无量,可即速来与朕相见。其国僧解梵语及经义者,亦任将来,朕已敕于阗等道使诸国送师,人力鞍乘应不少乏,令敦煌官司于流沙迎接,鄯鄯于沮沫迎接。”法师奉敕已,即进发,于阗王资饯甚厚。

  玄奘到印度取经后原路返回,是想到高昌王国报答麹文泰当年全力资助其西行的恩德,其随行返回的人员中,还有“高昌小儿”,应当就是麹文泰当年给他配备的“手力”。他明知对抗唐太宗的高昌王国已在前几年为唐朝所灭,自己的拜把兄弟麹文泰也死于是役,所以在于阗向唐太宗上书说明回国之意,由此在于阗逗留七八月,受到于阗王的供养。太宗回复的敕书中说“朕已敕于阗等道使诸国送师”,说明此时唐朝可以向于阗发号施令,表明两者关系的密切。于阗王也“资饯甚厚”,并且派人护送至楼兰,不受酬劳而归。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五接着记载:

  自发都三百余里,东至媲摩城。……从媲摩城东入沙碛,行二百余里,至泥壤城。又从此东入流沙,风动沙流,地无水草,多热毒魑魅之患。无迳路,行人往返,望人畜遗骸以为幖帜,硗确难涉,委如前序。又行四百余里,至睹货罗故国。又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沫地。又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展转达于自境。得鞍乘已,放于阗使人及驼马还。有敕酬其劳,皆不受而去。

  玄奘一行大概是在贞观十八年秋天时,从于阗王城出发,经过媲摩、泥壤、睹货逻故国、折摩驮那故国(沮沫),到纳缚波故国(楼兰),于阗送行的使人回去。而按照唐太宗的指令,鄯鄯派人到沮沫迎接,敦煌派人到流沙(当指鄯善)迎接。这里可以看出,西域南道当时平安无事,于阗王国此时控制的范围应当到睹货逻故国,且末、鄯善各自为政,过了楼兰鄯善,则到达“自境”,即唐朝直辖的敦煌境界。

  按照《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对照《大唐西域记》,可以知道玄奘行走的路线,就是汉唐以来西域南道的通行道路。于阗王城东三百余里的媲摩,于阗文称Phema,在今策勒县老达玛沟(Old Domoko)一带。从媲摩东行二百余里的泥壤,《西域记》作“尼壤”,于阗文作Nīña,即汉代的精绝国,今民丰县尼雅遗址。从泥壤再东行四百余里到睹货逻故国,一般认为在今安迪尔。玄奘用梵文音译的“折摩驮那”称呼且末(沮沫),用“纳缚波”称呼楼兰,也就是鄯善(鄯鄯)地区。

  敦煌写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记载:

  石城镇,本汉楼兰国。隋置鄯善镇,隋乱,其城遂废。贞观中(627—649),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上元二年(675)改为石城镇,隶沙州。

  播仙镇,故且末国也。《汉书·西域传》云:“去上都六千八百廿里。”隋置且末郡。上元三年,改为播仙镇也。

  且末在唐朝初年时的具体情况记载很少,可能也和鄯善一样,落入东来胡人手中,因为唐高宗与武则天乾陵蕃王石像题名有“播仙城□(主)河(何)伏帝延”,题名反映的是上元三年(676)改播仙之名后至武周末年(704)的情况,但也可能唐初即已如此,与东边的鄯善相类。

  鄯善地区则在贞观年间归从粟特康国来的大首领康艳典治下,他所控制的地区还包括屯城、新城、蒲桃城、萨毗城等。玄奘东归时在贞观后期,康艳典应当已经立足于鄯善,他应当与唐朝关系友善,所以奉太宗令前往且末迎接玄奘。

  由玄奘贞观十八年的行程来看,在贞观十四年唐灭高昌后,西域北道仍然战事不断,贞观十八年唐朝曾出兵焉耆,而西域南道则平安无事,道路畅通,玄奘应当很快到达敦煌。

  三 于阗镇的建立与道路开通

  在玄奘从于阗回国的同年,唐朝开始用兵天山南路,进讨焉耆,但只是平定反唐势力,掠焉耆王而归,并没有进行占领。

  《资治通鉴》卷一九八记:

  贞观二十年(646)六月丁卯,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遣使入贡,且请婚;上许之,且使割龟兹、于阗、踈勒、朱俱波、葱岭五国以为聘礼。

  此时新立的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遣使向唐请婚,太宗令其割让龟兹、于阗等西域五国为聘礼。这五国基本涵盖天山南路所有地区,反映了唐朝希求占领西域绿洲诸王国的意向。然而,这次婚姻没有完成,唐朝也就没有获得所求。

  《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于阗条记:

  及阿史那社尔伐龟兹,其王伏阇信大惧,使其子以驼万三百匹馈军。及将旋师,行军长史薛万备请社尔曰:“今者既破龟兹,国威已振,请因此机,愿以轻骑羁取于阗之王。”社尔乃遣万备率五十骑抵于阗之国,万备陈国威灵,劝其入见天子,伏阇信于是随万备来朝。高宗嗣位,拜右骁卫大将军,又授其子叶护玷为右骁卫将军,并赐金带、锦袍、布帛六十段,并宅一区,留数月而遣之,因请留子弟以宿卫。太宗葬昭陵,刻石像其形,列于玄阙之下。

  关于此役的具体时间,《旧唐书》卷三《太宗本纪》记为贞观二十二年(648)十二月,所记胁迫于阗王入朝的不是薛万备,而是薛万彻。

  《资治通鉴》卷一九九贞观二十三年下记:

  阿史那社尔之破龟兹也,行军长史薛万备请因兵威说于阗王伏阇信入朝,社尔从之。秋,七月,己酉,伏阇信随万备入朝,诏入谒梓宫。

  于阗王七月到达长安,此时太宗已经去世,而高宗此前六月即位,于是于阗王伏阇信先入太宗梓宫拜谒,然后朝廷刻其石像立于昭陵玄阙下陪葬。此像底座目前仍存昭陵博物馆,残文题“□阗王□阇信”。

  由此而知,贞观二十二年(648)闰十二月,唐攻破龟兹,并占领其地。于阗王伏阇信惧,派其子驱驼慰劳唐军。贞观二十三年(649)初唐行军长史薛万备率五十骑至于阗,伏阇信随万备入朝内附,被唐朝拜为右卫大将军,数月后返国,留子弟宿卫。

  唐高宗永徽元年(650),西突厥阿史那贺鲁乘太宗去世之机反叛唐朝,控制了整个西域。经过几番攻战,唐朝终于在显庆二年(657)消灭了阿史那贺鲁的势力,西突厥各部及其所控制的西域各国全都归唐朝所有,唐朝正式掌握了包括于阗在内的西域各国的宗主权。翌年,唐朝把安西都护府自吐鲁番盆地的交河城迁到龟兹国都(今库车),下设安西(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虽然于阗王在贞观二十三年唐平龟兹以后就入朝内附,但实际上至此时方才正式归属唐朝。于阗镇作为安西四镇之一,在西域南道交通上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唐会要》卷七三“安西都护府”条记:

  显庆二年十一月,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大破贺鲁于金牙山,尽收其所据之地,西域悉平。定方悉命诸部,归其所居。开通道路,别(列)置馆驿。

  可知唐朝在把安西都护府移到龟兹,设立安西四镇之后,随即在西域地区“开通道路,别(列)置馆驿”。《新唐书》卷四三《地理志》“安西入西域道”条保存了部分与于阗关联的道路,这些设有馆驿的官道,应当就是这项措施的结果,现摘录相关部分如下:

  安西西出柘厥关,渡白马河,百八十里西入俱毗罗碛。经苦井,百二十里至俱毗罗城。又六十里至阿悉言城。又六十里至拨换城,一曰威戎城,曰姑墨州,南临思浑河。

  自拨换南而东,经昆岗,渡赤河,又西南经神山、睢阳、咸泊,又南经疎树,九百三十里至于阗镇城。

  于阗西五十里有苇关,又西经勃野,西北渡系馆河,六百二十里至郅支满城,一曰碛南州。又西北经苦井、黄渠,三百二十里至双渠,故羯饭馆也。又西北经半城,百六十里至演渡州,又北八十里至疏勒镇。自疏勒西南入剑末谷、青山岭、青岭、不忍岭,六百里至葱岭守捉,故羯盘陀国,开元中置守捉,安西极边之戍。

  又于阗东三百里有坎城镇,东六百里有兰城镇。于阗东距且末镇千六百里。

  又一路自沙州寿昌县西十里至阳关故城,又西至蒲昌海南岸千里。自蒲昌海南岸,西经七屯城,汉伊修城也。又西八十里至石城镇,汉楼兰国也,亦名鄯善,在蒲昌海南三百里,康艳典为镇使以通西域者。又西二百里至新城,亦谓之弩支城,艳典所筑。又西经特勒井,渡且末河,五百里至播仙镇,故且末城也,高宗上元中更名。又西经悉利支井、祅井、勿遮水,五百里至于阗东兰城守捉。又西经移杜堡、彭怀堡、坎城守捉,三百里至于阗。

  这里分段记录了从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安西)城至拨换,再从拨换经于阗河南下至于阗的道路;又从于阗西行至疏勒,再从疏勒至葱岭边镇的道路;还有从于阗东行,经兰(蔺)城、且末,最后至沙州的传统道路。其上设置有军事性质的城、镇、守捉、堡、馆等。这些内容不一定都是显庆二年之后的情况,但这种建置应当开始于安西四镇的建立。

  ……

 (作者荣新江,系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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