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五代是中国历史上的剧烈动荡时期,礼乐制度在战乱中遭到严重的冲击。政权衰微、更迭与连年的用兵作战,使得帝王无心制礼,尤其是五代以武夫悍将为主的统治集团更是“专上武力”,往往只顾兵甲、帑藏之需,而无视“文章礼乐”。北宋继五代丧乱之后,统治者充分汲取了历史教训,力图通过拨乱反正恢复秩序,以重建中央集权统治。为此推出了一系列针对性的举措,以开展各方面的建设,而复兴礼制便是其中重要的一个环节。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学界已有关注和讨论,然而目前的论述尚缺乏全面的考察,特别是对宋太祖、太宗两朝在重振礼制方面的具体措施、动因及成效,缺乏细致和深入的探究。本文即围绕这些问题展开探讨,冀望通过对北宋前期礼制重建过程的剖析,有助于加深对宋朝政治史的认识。
一、北宋建国前礼制秩序败坏的背景
唐末五代时期,因长期动乱致使统治秩序遭到严重破坏,当时不仅藩镇割据加剧、兵燹迭起以及君弱臣强的现象日益突出,也出现了兵变夺权频仍、文武关系失衡等各种顽疾。在此局面下,礼制或沦为摆设,或施行颇为草率。当时,仅有后唐庄宗与后周世宗稍重礼仪,前者常以唐朝故事为治礼样板,但诸事皆草创,且本身出于沙陀,又将诸多胡族传统杂糅其中。周世宗曾下诏编修《大周通礼》、定雅乐,但在位时间过短,亦未能从根本上改变礼制的粗疏。至于其他帝王,则大都无暇顾及。因此,欧阳修对五代时期礼乐废弛之弊有如下评述:
梁之友珪反,唐戕克宁而杀存乂、从璨,则父子骨肉之恩几何其不绝矣。太妃薨而辍朝,立刘氏、冯氏为皇后,则夫妇之义几何其不乖而不至于禽兽矣。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居丧改元而用乐,杀马延及任圜,则礼乐刑政几何其不坏矣。至于赛雷山、传箭而扑马,则中国几何其不夷狄矣。可谓乱世也欤!
纵观五代时期礼制状况,其疏失包含国家制度与社会道德两个方面,所存在的问题主要如下。
(一)礼制结构残缺
就五代礼制而言,吉、宾、军、嘉、凶等五礼中废弛之处甚多,造成了这一时期礼制整体结构上的明显缺失。与此同时,由于五代长期处于战乱与割据的形势之下,统治集团又皆由藩镇而来,不通礼文,故在礼制的具体施行中常有不规范的现象。
首先,以吉礼为例,五代帝王在宗庙制度方面建设较多,各帝皆立庙,在禘袷、配享、时饗等方面亦有一定创置。不过关于庙制、祧迁问题仍然出现许多争论或违礼之处。郊祀作为吉礼之首,虽受到重视,然也常因各种原因延迟或停罢。如:后梁太祖曾定于开平二年(908)四月行郊天之礼,后因工期缓慢,一直拖延至次年方举行;后唐庄宗于同光元年(923)十一月降敕于十二月行郊祀,然而随之又改为翌年二月;后周太祖重视郊天大礼,于显德元年(954)参照唐制定郊祀仪制,不过,其在这次郊祀完毕后便过世,周世宗一朝则不复举行。郊祀本是表明政权合法性的必要方式,但在五代频繁的政权交替中,实际上已经不再得到重视。其余仪节,或因战乱废止,或多不合规。有时雨雪不止,后梁太祖便令群臣分拜各祠庙或灵迹;后唐长兴元年(930),田敏请修司寒之祭,因冰室未备只在后园水井祭祀,“大为士子所笑”。由于战乱中经典流散严重,许多礼仪不知其意,只能苟取一时之制,故又常有礼仪与胡礼或流俗并行的现象。如:同光二年所行的雷山赛天神仪式,实为“夷狄之事”;唐明宗、晋少帝在位期间亦多次祭拜突厥神祗;后唐、后汉、后周皆行的寒食望祭,前典无载,被宋人称为“俚俗之祭”。再如,后唐时出现禳荧惑星现象,庄宗却令人置水于城门,难明其义。这些胡礼、民俗与国家礼仪的杂糅,无疑对传统的儒家礼制与精神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对其神圣性与纯正性也难免造成影响。
其次,其他四礼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如五代宾礼与嘉礼缺失较为严重,较之《大唐开元礼》,许多礼仪皆未实行,亦有礼俗杂糅之事。之处同样甚多,如天成四年(929),后唐行献俘礼,朝中竟无人知晓露布之文,只得临时草拟,“颇为识者所嗤”。唐代献俘之时按礼必先告祭宗庙与社稷,而五代军礼则将此步骤省略,只将战俘押解至阙下直接斩首。凶礼情况亦然,五代帝王往往不得其死,故丧葬礼仪十分简略,辍朝、丁忧一类的制度虽有施行,但均无定制。
此外,五代乱世之中,统治者无暇编纂礼典。周世宗曾令窦俨编修《大周通礼》,可惜其书未能完成,故终五代之世并未有完整的成文礼典流传下来。由上可见,五礼结构上的残缺、礼仪实施过程中的不规范以及官修礼文的缺位,使得整个五代时期的礼制呈现出极不完备的特点。
(二)礼制发展缺乏连续性
由于政权更迭迅速、国祚较短,五代礼制的发展往往缺乏连续性。梁太祖一朝在礼制方面有所举措,祀天地、立宗庙,文宣王庙、武成王庙以及各类祈禳等都有不同程度的创置,亦有意改善民风。而梁末帝继位后十年间建设寥寥,仅于贞明三年(917)行郊天之礼,还因晋军压境而被迫停止。后唐自视为唐室正统,于制礼作乐多有措意,五礼之中皆有一定程度的创立。然而,随着后唐政权的覆灭,其诸多所为又化为泡影。其后,晋、汉两朝礼制则均无明显建树。后周礼乐建制相比前代较为完备,周太祖在位期间祀天地、立宗庙,且极重孔庙,多次下令修葺。周世宗又作《大周通礼》,定雅乐。可是,后周两代皇帝在位时间都过短,其成效自然较为有限。正因为如此,五代礼制缺少代际有序传承,也就无法实现长远的建设目标。
(三)礼仪与道德观念缺失
五代国家相关制度的缺失,势必导致统治集团礼制观念的淡薄。典型的例证如:唐代举行讲武、田猎礼时,一般需设围场、置牙旗,礼毕后又有明赏赉、分赐物的程序。五代统治者虽然尚武,却甚少关注这些军礼的礼仪功能,行礼时常带有娱乐意味,并且随时随地为之。前代射礼多于射宫、射殿举行,既要设宫悬之乐,又要立元会之仪,而五代行射显然只是帝王游兴的项目之一,常在野外随意而为。同样,五代时文臣对于礼制的态度也相当淡漠。如后梁末帝欲行郊祀,宰臣敬翔劝道:“郊祀之礼,颁行赏赉,所谓取虚名而受实弊也。”后晋大臣杨邠也曾说:“为国家者,但得币藏丰盈,甲兵强盛,至于文章礼乐,并是虚事,何足介意也。”敬翔曾于唐末参加科举,“好读书”,然而其对礼乐尚且如此轻视,更不必提武夫悍将了。还有研究者注意到五代礼制行事身份出现品官化的现象,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礼制在国家政治中地位的降低。
在长期战乱下,不仅朝堂上礼制意识淡薄,社会上的礼仪观念也渐衰,不少家庭“子孙于岁时展祀盖不能及”,甚至公卿之家祭祀也“因循便俗”。由此,本已脆弱的传统道德进一步遭到腐蚀,最终导致君臣大义缺失、伦理纲常败坏,以至于“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缙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如:后梁太祖朱温被其子朱友珪所杀,后唐庄宗李存勖同样死于其同宗李嗣源之手,后唐闵帝即位后不久便又被其弟李从珂所弒。而官僚则大都朝秦暮楚,无视忠义气节。如安叔千本为后唐大臣,后随石敬瑭击契丹,却又私下暗通耶律德光。最典型者如冯道,历经四朝十帝,被评为“无廉耻者”。诸如此类,可谓不胜枚举。至于人伦也日趋败坏,如后梁太祖诸子为争夺储位,竞相献妻于其父;南汉主刘玢在父丧时不但饮酒啖肉,更“召伶人作乐,裸男女以为乐”。类似的行为,也已是司空见惯。
由上可见,国家礼仪制度的缺失是君臣意识淡化、道德秩序涣散的重要因素之一。在此背景之下,政权难以稳固,长则十数年,短则四五年,便走向崩溃,五代的统治因此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二、宋初两朝礼制的重建及其重要举措
北宋建国后,面对五代以来统治秩序混乱的局面,统治者充分总结和汲取了前代教训,予以拨乱反正。而五代礼仪失序与世风败坏的问题,即其中积弊之一。宋初两朝将重建礼制、重塑道德作为恢复秩序的重要环节,为此采取了一系列针对性举措。
(一)重建礼制及其典章
针对“五代以来,丧乱相继,典章制度,多所散逸”的问题,宋初两朝围绕制度与礼典两方面展开建设。
其一,修复五礼并完善制度。
重建并完善以五礼为纲的礼仪结构,是恢复礼制的首要任务,故宋初以《大唐开元礼》为本,围绕吉、宾、军、嘉、凶五礼展开建设。其中在吉礼方面,力图建立一套较为完整的国家祭祀制度。建隆元年(960),宋太祖君臣首先详定了宗庙制度,确立每岁五享、时享、荐新、禘袷之礼,定宗庙七祀内容。又立后庙。其次,逐步完善郊天之礼,明确配享制度、厘定牲牢等级。太祖、太宗虽未亲祀明堂,但已修定季秋享明堂之文。再次,恢复其余各项重要礼仪制度,如封禅、五方帝、岳镇海渎、释奠、籍田、先代帝王、马祖、司寒、各类祈禳及天下诸神祠之礼,都在宋初两朝陆续得到恢复。在重建吉礼的过程中,统治者对前代的疏漏进行了修复,如淳化三年(992),李昉等人共修正了二十七项不合典礼的祠祭。又对礼仪实施过程中的诸多细节予以完善,如宋太祖听闻祭祀时供帐不备,遂诏令陈设幄幕,并要求保证洁净;乾德六年(968)郊祀时,朝臣和岘因望燎之位距离祭坛过远,无法“光明远照”“知宸心博达”,提议加以调整,随即获得采纳;淳化四年,吏部侍郎陈恕在祭祀后见祭器脏乱,便亲自检查礼料、洗涤祭器,并告知有司督促并监视礼官的日常工作。经过以上不断的完善,宋初两朝初步制定了较为齐备的祭祀礼仪。
在宾礼方面,宋初两朝主要继承了唐制。据学者考证,宋初《开宝通礼》中的宾礼,包括蕃主来朝与蕃使来朝两部分,基本与《开元礼》相合。《宋史·礼志》中记载了宋初蕃使来朝时所行宾宴制度,太祖、太宗已据此先后接待了吴越、后蜀、南汉使臣,契丹国信使、高丽使及诸国蕃客等。另外,实行“二王三恪”之礼,先于建隆元年封周恭帝柴宗训为郑王,后于周太祖、周世宗墓旁修塑像。柴宗训死后,太祖葬其于顺陵,差官祭飨后周陵庙。与此同时,还定群臣朝使宴饯之礼,规范了节度使来朝、群臣出使及回朝、群臣表贺等相关礼节。基本建立起宋廷的外交礼仪秩序。
针对军礼,宋初两朝综合前制,积极进行建设。建隆元年,太祖亲征潞州,出宫日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城门外軷祭用羝羊,对于所过州府河桥及名山大川、帝王名臣陵庙,亦遵前制以香、酒、脯祭告,基本还原了《开元礼》中除祃祭之外的所有亲征仪式。此后,太宗又参考前代兵书对此进行调整,使其更具军事意义。至于军礼中的其他内容,如献俘、田猎、讲武及大射等礼,也逐步得到恢复。与五代相比,宋初两朝的军礼已具有相当的标准和规模,其所涉时间、场所、参与人员、内容,皆具一定的礼仪规范。
在嘉礼方面,宋初两朝在继承前代朝会、册封、巡幸等礼的基础上,结合自身需要而进行了创置。太祖、太宗即位,按礼行登极之典,之后相继改元、大赦,同时恢复了前代久未实行的上皇帝尊号之仪。又在百官班序、入閤、上表、集议等环节上,陆续完善了相应的礼仪。宋初两朝还规范了宴饗制度,通常于南郊之后、春秋二季、外使来朝时举行大宴。又不定期设小型曲宴,以待特殊对象。此外,雍熙中,复兴了中唐的赐酺制度,以待天下父老宴饮;淳化中,依据明州所存唐乡饮酒礼,恢复了废止近百年的乡饮酒礼。
对于凶礼,宋初两朝在前代的基础上,重修大行皇帝丧礼、山陵及园陵之制,重订皇室丧仪。同时健全官员丧葬礼仪,逐一恢复皇帝问疾、辍朝、举哀挂服、辍乐、赙赠、诏葬、追封册命、定谥等制。针对百官私忌、官员丁忧、五服制度等也都做了新的规定。
其二,重视礼书的修纂。
宋初两朝恢复礼制的另一个重要举措,是启动礼书的系统编纂,为礼制的实施提供典章依据。开宝四年(971),太祖命刘温叟、李昉等人以唐朝旧典为基础,编修《开宝通礼》。该书于开宝六年编成,成为当时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官方礼书。《开宝通礼》目前已佚,故无法直接了解其详细内容,学界对此已有讨论。关于《开宝通礼》撰写的情况,宋代文献中一直存有疑议。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刘温叟、李昉等人“重定《开元礼》,以国朝沿革制度附属之”。而据宋初两朝《实录》及《本纪》所载,该礼则为李昉等人依国朝沿革制度,损益《开元礼》而来。无论是哪种说法,皆说明其与《开元礼》有密切关系。不过,《开元礼》虽为编纂《开宝通礼》的重要参考,但后者对前者沿袭的程度却相对有限。就其“通礼”体例来看,后周的《大周通礼》才是《开宝通礼》参照的主要对象。
自唐末以来,随着开元盛世的疏远,《开元礼》的效力已逐渐疲弱。故宋太祖朝在修纂《开宝通礼》时,自然以此前的《大周通礼》为体例上的参考,而以《开元礼》为其精神上的样板。宋廷在重振礼制的政治目标下,意欲修一部万世不刊之典,所以《开宝通礼》便立足本朝制度,希望以此为基础,通过代代增补,最终完成一部可与《开元礼》比肩的盛世礼典。正如欧阳修在《太常因革礼·序》中所称:“太祖皇帝始命大臣,约唐之旧,为《开宝通礼》,事为之制,以待将来。”“事为之制”反映了其主要记录一朝之事,而“以待将来”则是其远大的目标。该序还表示:“虽不足以称先帝改礼修业、传示无极之意,犹庶几于守职不废,以待能者。”亦印证了太祖此意。因此,《开宝通礼》以历代之典为起点,以厘清建隆至开宝年间的礼仪沿革为主,从而为后世修盛典提供国朝故事。就此而言,在宋朝开国时期,太祖便已有编纂盛世礼书的目标,由此反映了其欲重振盛世礼制秩序的政治追求。
与此同时,宋初两朝多次对一些礼文进行修订。如太平兴国八年(983)增订的《周公谥法》、淳化二年增订的祭祀《正辞录》等。太宗还尤其重视制定礼图,先后制《入閤图》、《南郊图》、《淳化大射图》等。
除此之外,宋初两朝也十分重视礼仪官的选任与培养。太祖对礼官的出身颇为看重,选任时须“以诸道前资宾幕、州县京官、黄衣、诸司守选人充”,同时核查其出身、履历。为保证祭祀的肃穆、庄严,太宗令郊庙行事官在祭祀前必须沐浴、着净服,凡违反者都要受到御史的纠察;要求祭官在斋戒及祭祀时,“不吊丧问疾,不判刑杀文书,不行刑罚,不预秽恶”,并督促其研习相关礼文。若礼官称病不赴任,则遣医官验视,若有虚假,即予以降黜。由此,礼官的职能获得肯定与加强,礼制的纯粹性与神圣性遂得到有效保障。
通过宋初两朝对礼仪典章制度的建设,五礼中的大部分内容均得到恢复,“礼容不备”的状况亦得到改善。就此基本建立起一整套礼制体系,终结了五代以来礼制废弛的局面。
(二)提高礼制意识
伴随着重建礼仪、典章的过程,宋初两朝统治者的礼制意识逐渐提高。由此,既使得国家各方面政务有序展开,又进一步从礼法上巩固了政权的统治。
赵匡胤称帝后,对礼制的理解其实有一个过程。据记载,太祖初即位时,曾见太庙中陈列笾豆簠簋之类礼器,曰:“我之祖宗宁曾识此?”命人换日常食物祭上。之后又醒悟过来,“令设向来礼器”,恢复原样。可见武夫出身的宋太祖与汉高祖刘邦相似,对礼制的认识有一番提升过程。此后,赵匡胤格外留心礼仪规则。如:乾德二年合祭天地时,礼官依规铺黄褥以迎太祖,其为表虔诚,命人撤去。礼毕,他欲乘金辂返回,但问是否符合礼典,确认无碍后才安心离开。宋太祖因尊重礼制,遂不断提出要求,如他认为“祠祀大事,居处必庄”,故对祭祀名物、场所严格要求;为保证祭祀的庄严,规定皇帝致斋及郊祀日,京城内不得有凶秽之事,也不能出现哭声。诸如此类,不可胜举。与此同时,宋太祖重用了窦俨、和岘等一批通晓礼乐的官员,以便尽快恢复礼仪秩序。窦俨曾于周世宗朝考正雅乐,撰《周正乐》《大周通礼》等,入宋后任礼部侍郎,《宋史》载:“当是时,祠祀乐章、宗庙谥号多俨撰定。”足见其在宋初制礼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和岘也曾辅助宋太祖厘清祭天大礼、宗庙之礼的诸多细节,又在窦俨去后制定雅乐,对宋初礼制重建颇多贡献。这些礼官的所作所为,势必亦促进了宋太祖对于礼制意义的认识。
宋太宗即位后,统治秩序已日趋稳定,同时随着“崇文”导向的确立,其对礼制的理解亦进一步提高。如至道二年(996),举行郊祀典礼,礼仪使宋白建议减少升坛次数,以方便晚年的太宗,但太宗却说:“如合遵旧典,虽百次登降,亦不以为劳。”太宗曾于祝版上亲自署名,官员认为皇帝不必如此,太宗则说:“国朝典礼素定,岂可废也。朕为万民祈福,桑林之祷,犹无所惮,至于亲署,又何损焉。”太宗还命人在国子监墙壁上绘聂崇义《三礼图》,以便诸生熟悉。由此可见宋太宗对礼制的重视程度,故史称“太宗尚儒雅,勤于治政,修明典章,大抵旷废举矣”。
伴随着礼仪制度的不断完备与实践,统治者对礼制的理解不仅体现于日常礼仪运行中,也认识到其在维护政权合法性上不可或缺的作用。如:太平兴国九年,宋太宗举行了荒废已久的封禅大礼,以彰显自己受命于天的神圣性,所谓“国家承百王之大统,抚万国之烝民”,“治定功成,可以继三五之迹;升中肆觐,可以副亿兆之心”。淳化二年,赵光义命在五郊迎气日,祭各方岳镇海渎,并为其立庙刻碑,以表明祭神之权在握。“自唐乱离之后,有不在封域者,遂阙其祭。国家克复四方,间虽奉诏特祭,未著常祀。望遵旧礼,就迎气日各祭于所隶之州,长吏以次为献官。”这种遍祭群神之举,大有重振山河之意。与此同时,下诏对历代帝王陵墓进行保护,还依其功德划分等级,以此展示一统江山与长治久安的追求。
宋初两朝固然重视礼制形式,其实更在意其维系朝纲的功能,试图以此消解五代传统道德败坏带来的祸害,如司马光指出:“太祖、太宗知天下之祸生于无礼也。”这里所说的“无礼”,不单是指散乱的制度,更是针对社会失序的难题。因此,宋太祖曾在阅览进呈的《五代史》后对臣僚说:“昨观新史,见梁太祖暴乱丑秽之迹,乃至如此,宜其旋被贼虐也。”对五代以来朝秦暮楚的行为,两代帝王更难容忍。如陶榖虽“强记嗜学,博史通经”,但太祖因其曾拟有后周恭帝禅位诏书之事,认为其丧失气节,故“甚薄之”,始终不予大用。而对韩通、卫融等守节的反抗者则给予表彰。太祖晚年曾对宰相说:“为臣者,或不终其名节,而陷于不义。盖忠信之薄,而获福亦鲜,斯可戒矣。”太宗也充分意识到忠义观的重要性,因此要求官员以忠义为本,“深惩五代之乱,以刷涤污俗,劝人忠义为本”。淳化三年,太宗诏刻《礼记·儒行》赐予官员,要求谨遵为臣之道。并且将节操作为用人的重要准则,如赵普罢相为西京留守,通判刘昌言因知遇之恩为其精心处理后事。太宗认为刘昌言重义,予以奖励并重用。武将田重进亦因曾忠于太祖,赵光义“知其忠朴,故终始委遇焉”。太宗还对宗室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如其对教导王府子弟的官员说:“使日闻忠孝之道。”
宋初统治者对礼仪制度的理解,经历了一个不断加深的过程,即从重视礼仪形式到礼仪形式与宗旨两个层面并重,以发挥其维系朝纲秩序、政权合法性的作用。
(三)加强世风建设
宋初两代统治者在制礼、重礼的过程中,也在社会上推广礼仪准则,并借此推动道德伦理建设,以达到改良世风的目的。
北宋建国后,首先在前代基础上逐步确立庶民礼仪。开宝三年,宋廷对士庶丧葬、服饰、居室及出行等方面,都作出细致规定。同时,根据现实状况不断进行调整。在宋太宗朝,有关这方面的规制进一步细化。如太平兴国七年重订士庶丧葬、车舆、服饰制度,其中新定丧葬制度颁行后,要求百日内施行。同年,因士庶之家车服多有逾僭,太宗下令对“冠服、居室、器用、车马之式”作出规定。端拱二年(989),又厘定鞍髻、服带、头巾等制。针对以往“丧葬之家,送终之礼不得过度”的规定,太宗朝制礼的官员认为过于严苛,不能彰显孝道,遂获准提高标准。宋太宗还下令各地在要道设《仪制令》木牌,用“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的告示,宣传礼让精神。
其次,宋初两朝重视民风建设,以礼法改造民间陋俗。乾德年间,针对唐邓、西川等地“父母骨肉疾病,多不省视医药”的旧俗,宋太祖曾多次下诏严刑禁之。雍熙二年(985),宋太宗获悉岭南有“饮食、男女之仪,婚姻、丧葬之制,不循教义,有亏礼法”的风俗,甚感不满,便下诏诸州长吏严加训诫,革除杀人祭鬼、病不求医及僧侣置妻等陋俗。对于巫风流行地区,同样进行整改,禁止巫者以巫术伤人,不许乡里与之通婚,若发现有杀人祭鬼、用巫术治病等行为,一律以死罪论。
与此同时,宋初也大力表彰孝行事迹。太宗亲自书写《孝经》碑刻,以示重视孝悌之道。对于父子异居、不视父母疾、火葬、灵前举乐游戏等有伤人伦的行为,则多次下诏禁止,甚至以刑罚手段打击。对于累世同居的大家庭、有孝行的个人则加以旌表,还在民间访查孝悌彰闻、德业纯茂之人,推举入官。太宗为了强化孝道,更严明了官员三年之期的丁忧制度,若有官员父母殁亡未经百日便赴任者,责令御史台纠察。
宋初两朝重修典章制度、深化礼制观念、加强世风建设等方面的举措,可谓有的放矢,从而对五代以来礼制衰败及其带来的诸多危害进行了纠正。
三、宋初两朝重建礼制的意义及影响
宋初两朝在礼仪制度、社会道德两方面的建设,作为恢复统治秩序的必要环节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不但对当时的朝野大有意义,也对宋朝其后两百几十年的发展深具影响。
(一)助力中央集权秩序的稳固
宋太祖朝确立了有宋一代礼制大纲,宋太宗朝继之而渐趋完备,这既终结了五代礼制不振的颓败局面,也奠定了宋朝礼制的基石。宋人高斯得对此予以高度评价:太祖、太宗“知天下之祸败,原于礼制不立,故创业之初,立纲陈纪,为万世法”。由此可见,经过宋初两朝的建设,礼制在维护国家秩序中的功能得到充分发挥。
为了确保礼制的顺利推行,宋初两朝还以法律与之配合。如建隆四年,太祖诏令编修《宋刑统》,之后又编《建隆编敕》进行补充,对“盗大祀神御物”、“养饲牺牲”不如法、“居丧嫁娶”、“父母在及居丧别籍异财”等触犯礼制、有悖人伦的行为,均制定了相应的刑罚规则。宋太宗时期的诸多相关举措,已见前述。这种礼法相辅的做法,遏制了五代以来漠视礼乐、朝纲的积习,正所谓“乱臣贼子惧”。事实上,宋中央集权秩序长期稳固便与此存在密切关系。如范仲淹指出:“皇家起五代之季,破大昏,削群雄,廓视四表,周被万国,乃建礼立法,与天下画一,而亿兆之心帖然承之。”南宋人称颂道:“太祖、太宗能立礼之大节,是以百年之间教化兴行,臣民轨道。”吕祖谦也认为:“以礼逊节义成就风俗,此所谓远过前代者也。故于俶扰艰危之后,驻跸东南逾五十年,无纤毫之虞,则根本之深可知矣。”可见宋初礼制建设的效能有目共睹。
宋初礼制的重建,不仅为当时朝廷提供了基本的礼仪典章,改变了五代以来礼文散乱的局面,也有助于宋廷政务的正常运行,从而为宋初中央集权统治秩序的稳固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调和社会氛围
宋初重建礼仪与道德的所作所为,也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调和社会氛围的作用,有利于消弭弥漫已久的戾气。“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与俱勇夫悍卒”,故统治集团残酷暴虐,常常无视生灵,社会环境极为恶劣,以至于士庶皆不得其安。宋太祖即位后,一改残暴的统治之道,注重怀柔方式,其中就包括用礼安民,以缓和社会矛盾。如宋代嘉礼中的各类宴享,便是当时用以和睦君臣关系的重要手段。宋初常常举行三元灯会、各类圣节以及赐酺,既是向民间展现政治清明、世风祥和的气象,也意在抚慰民众压抑的精神。以赐酺为例,雍熙元年的诏书曰:“王者赐酺推恩,与众共乐,所以表升平之盛事,契亿兆之欢心……宜从士庶之情,共庆休明之运。”即体现了“以嘉礼亲万民”之意。前述相关士庶礼仪的施行,都发挥了柔性的统治作用,从而缓和了紧张的社会氛围。
经过宋初两代的拨乱反正,民众的生活与精神得到长足的缓释,社会遂日趋稳定。据《岁时广记》载,宋太祖曾问朝臣李昉,今天下比五代如何?李昉答道:“民物繁盛,比之五代数倍。”太宗曾诏京城百岁以上耆老至长春殿,老人皆谓“自五代以来,未有如今日之盛也”。宋朝历史上,未曾爆发席卷全国的民众起义或兵变夺权的现象,实与宋初以来缓和社会矛盾、调节社会氛围的传统有一定的关联。
(三)奠定包括礼乐在内的文化勃兴之基石
现代史家陈寅恪曾对两宋的文化成就评价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这当然是宋朝崇尚文治的最终结果。而宋初两代恢复礼乐与儒术,则是两宋文教兴盛的起点,史称“宋一中国而文教修,学者大盛”。其成效为此后的文化发展,尤其是礼乐繁荣奠定了牢固的基础。综合而言,大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宋初复礼为宋朝制礼作乐活动拉开了序幕。太祖编纂的《开宝通礼》,确立了有宋一代修礼的目标。此后各朝又续修《礼阁新编》《太常新礼》《庆历祀仪》《太常因革礼》及《政和五礼新仪》等礼典,均是在《开宝通礼》基础上发展的结果,体现了北宋礼制的繁盛。与此同时,太祖诏窦俨定乐制,后再订大朝会之乐。其后各朝又有“李照乐”“阮逸乐”“杨杰、刘几乐”“范镇乐”及“大晟乐”等多次乐制改革,从而在礼乐文明上取得突出成就。
其次,宋初两代对礼制的重视,也是刺激北宋儒学复兴运动的肇始。司马迁曾评价孔子:“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其实,宋初两朝制礼与重视儒经之举,也有相类的意义。在对以往礼乐废弛状况的纠正过程中,宋初两朝统治者也意识到经学教育的重要性。如:建隆三年,宋太祖获悉判国子监崔颂聚生徒讲经书,“上闻而嘉之”,遣内侍“徧赐以酒果”。赵匡胤曾针对宗室教育强调道:“帝王之子,当务读经书,知治乱之大体。”赵光义也特意挑选通晓经义者为诸王府教官,如刑昺因究心礼文,依据戴圣《礼记》编《分门礼选》,太宗对其中《文王世子》一篇尤为中意。事实上,宋初官方已开始经学建设。一方面,重视选拔经学人才,如太宗曾说,朝廷文士虽多,但“通经者甚少”,故要求增加五经博士的人数,以光大“风化之本”。另一方面,对儒经组织注释与校勘工作,先后推出了《经典释文》《五经正义》及《七经疏义》等。因此,经学在宋初两朝虽仍处于汉唐框架之下,但却因为当时官方的重视,儒经日益受到关注,进而引发随后对经义的不断探寻和思考。由此,北宋中叶以来,学人纷纷著书立说,掀起了直追原典、回向三代的思潮,从而推动了宋学的产生,开启了儒学发展的新阶段。其中宋儒对“三礼”的重解,直扣礼之本义,颠覆了汉唐经学的狭隘认识,为儒学注入新的内涵,形成两宋独有的礼学。至于教育大兴,亦与宋初以来崇儒、重礼政策的持续发展有直接关系,因相关论述已多,在此不再赘述。
此外,宋初对于庶民礼仪的关注,也逐渐带动了宋代民间礼制的发展,促进了以礼仪规范基层秩序的模式盛行,以此维护社会秩序的功效遂日益显著。即如北宋建国伊始,就详定士庶车服、丧葬制度,又强调宗法族制。此后,各朝都注意制定民间礼制,尤其是宋徽宗朝所修《政和五礼新仪》,便有大量的庶民礼仪规定,这也成为中国古代官方礼典中首次专门针对庶民礼仪的内容。有研究者认为,宋代“在社会控制方式上建立了一套以礼制为核心”的系统,横向上包括丧葬、婚礼、家训家范、乡约、地方祭祀等礼制手段,纵向上则是学校、旌表、祭祀、家庙等行政力量,这“对于宋王朝走出五代政局变乱,王朝更替频繁的政治怪圈,加强基层社会控制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可以说,宋初两朝对民间礼制的构建,既是两宋以礼仪规范民间秩序的开端,也是礼仪观念深入社会的肇始。
四、结 语
五代时期,在长期战乱不已、政权频繁更迭的背景下,礼仪制度废弛,相关典章流失,统治集团礼制观念薄弱,致使礼制在统治过程中的功能大为减弱。这种制度与观念的双重残缺,不但造成了当时国家礼制运行的不畅,更加剧了统治秩序及传统道德的败坏。
宋初两朝统治者深刻总结历史教训,将重振礼制作为恢复统治秩序的重要环节,为此采取了一系列针对性举措,诸如恢复五礼等制度、编纂《开宝通礼》等礼典、制定士庶礼仪准则等。随着宋太祖、太宗两朝礼制意识的不断提高,礼仪制度不仅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位置凸显,在基层社会中的影响也日益扩大。经过宋初两代的礼制建设,中央集权统治秩序进一步得到加强,并就此终结了五代以来世风不正的局面。而宋初重振礼制的种种作为,则既成为其后统治集团的重要政治遗产,也对两宋时期文化的昌盛奠定了重要的基石。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西北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