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让是中国古代最高统治权传承或政权更替的两种重要方式之一。《礼记·礼运》借孔子之口指出,政权传承在不同情况下遵循两种不同方式:一是“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二是“天下为家,各亲其亲”。所谓“天下为公”指视天下为公共所有,主张最高统治权要礼让给有圣德的人;而所谓“天下为家”则是指视最高统治权为一家私有,并主张传诸子孙。关于这两种传承方式的内涵及其关系,近年来已有国内外学者进行了深入的讨论。纵观汉魏时期与禅让相关的文献,可以看出当时的政治家、思想家在观念乃至政治实践中仍然深受传统禅让观念的影响,甚至将之理解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政治法则。职是之故,“尊贤”“亲亲”成为当时各种诏书、劝禅中的重要内容。在实践方面,“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与“天下为家,各亲其亲”作为两份重要的政治遗产,在魏晋南北朝王朝更替的理论宣传中发挥着同等重要的作用。前者维护继位者的历史合法性,后者则从血缘转换或承继上为新君上位提供现实合法性。在陈寿的《三国志》和裴松之的注中,作者以汉魏故事的形式着力宣扬天之所赋的“贤”,贯彻血脉传承的“亲”,值得深入分析阐释。
一、史学叙事中的汉魏故事
建安二十五年(220)十月,曹丕采用让汉献帝禅让的形式,结束了东汉政权的统治,建立了曹魏政权。按照五德相生理论,汉为火德,火色赤,火生土,土色黄,因此,曹丕定年号为“黄初”。如此一来,历时四百年的刘汉政权顺利过渡给曹魏,后来人们将这看起来和平交接的政权更替模式谓之汉魏故事。据《三国志·文帝纪》记载,汉献帝以众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告祠高庙,使兼御史大夫张音持节奉玺绶禅位,册曰:
咨尔魏王: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汉道陵迟,世失其序,降及朕躬,大乱兹昏,群凶肆逆,宇内颠覆。赖武王神武,拯兹难于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我宗庙,岂予一人获乂,俾九服实受其赐。今王钦承前绪,光于乃德,恢文武之大业,昭尔考之弘烈。皇灵降瑞,人神告征,诞惟亮采,师锡朕命,佥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我唐典,敬逊尔位。于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该诏令将一场复杂的禅让故事简化为简单的仪式交接,扼要讲述了汉之让魏的理由。这些理由归纳起来不外乎三条:一是“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二是汉道失序,武王(曹操)匡扶正义,今王(曹丕)承续其父之德;第三,曹氏功业卓著,皇灵降瑞,人神告征,天命转移,希望肃承天命。陈寿《三国志·文帝纪》有关禅让的叙述非常简单,单凭该条史料我们看不到政权交接过程中权力斗争的暗流涌动,历史的传承似乎在平和安静中完成了。
然而,在此条下,裴松之援引《献帝传》为之作注,以编年记事的方式全面呈现了曹魏代汉的过程。据裴注所载,为了让曹丕接受汉帝禅予的帝位,各大臣反复劝奏、天子汉献帝四次下诏让位魏王,而曹丕三次辞让。据笔者统计,各机要人员反复劝进与曹丕坚决辞让多达二十几个回合。关于这一事件,清人赵翼总结道:
按裴松之《三国志注》引《魏略》,曹丕受禅时,汉帝下禅诏及册书凡三,丕皆拜表让还玺绶。李伏等劝进者一,许芝等劝进者一,司马懿等劝进者一,桓阶等劝进者一,尚书令等合词劝进者一,刘廙等劝进者一,刘若等劝进者一,辅国将军等百二十人劝进者一,博士苏林等劝进者一,刘廙等又劝进者一,丕皆下令辞之。最后华歆及公卿奏择日设坛,始即位。此虽一切出于假伪,然犹见其顾名思义,不敢遽受,有揖让之遗风。
实际上,赵翼的这些统计资料源自《献帝传》,而非他自己所讲的《魏略》,汉帝下禅诏及册书凡四,非他所统计的只有三次。赵翼评价禅让过程为“假伪”,又补充说“犹见其顾名思义,不敢遽受,有揖让之遗风”,可见他对如此繁文缛节的过程、各种辞令的态度多少还是反感的。
《献帝传》今已失传,也不见载于《隋书·经籍志》,徐冲考证指出该篇内容仅在一些“史注和类书中以片段引用的佚文形式存在”。然而,裴注所引用《献帝传》所载汉魏故事,应是完整记录汉献帝一生的著作,该传不仅完整记录了汉末帝王的历史状况,还详细撰述了献帝禅位于曹丕的过程。因大量原始资料的插入,《献帝传》叙事冗长、结构散漫,故有学者认为:“这种叙述分散了对人物个性品格的传写与刻画。从这一方面来说,它与正统史传文相当接近,具有较强的史传性。”因此,《献帝传》不仅为可信材料,也是研究“汉魏故事”最直接、最有价值的史料。据《三国志》裴注《献帝传》载,禅代诸事开始于中郎将李伏表魏王曰“定天下者,魏公子桓,神之所命,当合符谶,以应天人之位”,结束于尚书令桓阶等奏“今汉氏之命已四至,而陛下前后固辞,臣等伏以为上帝之临圣德,期运之隆大魏”。在此期间,天子册诏4次,魏王侍中刘廙等劝言、上奏4次,太史臣许芝阐述魏代汉相关大量谶纬于魏王1次,督军御史中丞司马懿等上奏1次,尚书令桓阶前后上奏4次,辅国将军清苑侯刘若等120人前后上书2次,给事中博士苏林、董巴上表1次,相国华歆、太尉贾诩、御史大夫王朗及九卿劝受册诏2次。在第4次天子册诏后,魏王终于答应设坛受禅。纵观各类劝进理由,大致是汉气数已尽;天命转移、不私一姓;天命不可逆、历数弗可辞;谶纬符命昭示曹氏天命,等等。二十多条史料集中说明各阶层人物请曹丕就帝位,以及后者反复辞让,最终完成汉魏之间的权力交接。曹丕设坛受禅,场面极其宏大:“魏王登坛受禅,公卿、列侯、诸将、匈奴单于、四夷朝者数万人陪位。”裴松之还特意引《魏氏春秋》曰:“帝升坛礼毕,顾谓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经过如此多繁杂的手续和辞令的交接,才完成禅让。曹丕为什么这么做,留给后人诸多想象和发挥。
纵观上述两种史料记载方式,陈寿《三国志》叙事过于简洁,且陈寿多为曹魏回护,因而后人从中不能完全把握汉魏禅代的真相。裴注《献帝传》较全面地叙述了事情的过程,因而只有通过其中所载的大量诏令和辞条,我们才有望尽可能多地还原汉魏禅让的历史真相。
二、汉魏故事的理论依据
曹丕获得天下,需要有两方面的理论支持:一是汉家天下的异姓易代,二是曹氏家族的血缘继承。前者即“天命不私一姓”“选贤与能”,后者即“天下为家,各亲其亲”。体现在史学叙事上,无论陈寿的《三国志》原文还是裴注的相关注文,皆以这两个理论体系解释曹魏代汉的过程。
据《献帝传》,汉献帝曾四次下诏禅位于曹丕,而曹丕三次辞让,第四次诏书被送达后在尚书令桓阶的劝进下,魏王曹丕接受禅位。授权者和受权者为此展开的拉锯战,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意义呢?为了弄清楚事情的本相,本文以汉献帝的四次诏书为研究对象,对其中重要的信息进行分析。
上表所列的四次册诏书,从汉献帝的立场看,传位于曹丕等于要将刘姓天下转为曹姓天下,这与自秦朝以来帝位传承中的血缘继承是相违背的。因此,上表所列汉献帝颁发的四次册诏书、魏王曹丕的三次辞让书,以及围绕这四次册诏书而展开的各阶层人物的劝进书,基本上都围绕三个历史情节展开,纵观这三个方面的叙事,其实质都是从理论上为汉魏禅代奠定基础。
首先,宣扬“天命不于常,帝王不一姓”的天命学说。如前所述,中国古代王位继承主要有两种方式,这两种方式相互矛盾冲突。第一种方式,是“同姓内继承”,即血缘的“家”的继承方式。第二种方式是“异姓间的继承”,就是通过所谓的“易姓革命”,使其他家系的人获得帝位,并以“禅让”来粉饰。血缘继承属于某王朝内部的事,通常是王子们相互竞争;而异姓间继承就复杂得多,处理不好就会被贴上篡夺的标签。同姓内继承在古代中国占主流地位,自周代以来嫡长子继承制已经得到普遍认同。《公羊传》隐公元年(前722)记载的“立適(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已成为天子、诸侯乃至宗族财产权利继承的标准。秦汉以来,帝位应该在同姓范围内(通常是由长子)继承的做法已得到普遍认同。比如秦二世胡亥就对劝他即位的赵高说:“废兄而立帝,是不义也。”汉初,丞相陈平在劝进代王(汉文帝)的奏言中说:“大王高帝长子,宜为高帝嗣。”至于长子继承制之外的做法,至少在理论或制度上被视作是有悖常态的非常之举,甚至被认定为“篡逆”。例如王莽政权(新朝),在班固《汉书》中被定为篡位,《汉书》称:“王莽篡位,慕从古官,而吏民弗安,亦多虐政,遂以乱亡。”
在这种主流认识和舆论环境下,曹氏代汉自然属于异姓承位,是非正常的继承方式。如何才能获得道义上的合法性?在这方面,曹氏集团下了很大功夫,这可以从各类诏令和史家书写中看出来。他们杂糅历史中既有的文化因素,使非常变为正常。为改变传统看法,突破同姓继承,他们极力宣扬“天命不于常,帝王不一姓”。献帝的四次册诏都强调“天命不常,不私一姓”的易代思想,裴注引袁宏《汉纪》记载的汉献帝诏书也声称:“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于厥子,而名播于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魏王。”由汉帝亲自提出禅让,并从理论上疏通非血缘继承的合理性,在当时是最为恰当的,尽管这些做法不是出自汉帝的真实意愿。
不仅如此,汉献帝的册诏被送达后,在各位大臣的劝进书中,也屡屡提及天命不私一姓,如第三次册诏被送达后,相国华歆、太尉贾诩、御史大夫王朗和九卿上言曰:“臣等闻自古及今,有天下者不常在乎一姓;……唐、虞历数,不在厥子而在舜、禹。”在中国古代历史上,非血缘继承可上溯至三代前的唐尧、虞舜。对此,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以人物为中心,生动书写了几个非血缘成员之间的传位,使之成为古代中国“尊贤”政治的典范,为后来异姓承继关系的确立奠定了理论基础。在上表所列四次册诏书中,屡次援引唐尧和虞舜。从汉魏政权交接的需求上讲,尧舜之事最有借鉴意义,这是因为尧舜之道遵循的是“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逻辑,只有从理论上突破血缘继承,按照“贤”与“能”的逻辑思路,曹丕继位才具有合法性。因此,《献帝传》所载材料无论多么复杂累赘,大致都不会脱离对尧、舜、禹的历史形象及从政之道的赞美。
其次,强调“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的才德历史论。无论陈寿的《魏志》还是裴注所引的袁宏《汉纪》,抑或《献帝传》,均注重舜、禹继位之才德。在儒家文化体系中,舜、禹被描述为具有非凡才德的人。首先舜是以“孝”引起时人注意,舜的上任尧,最为后人称道的是他没有传子而禅位于舜,没有将天子之位私有。他能认识到自己儿子丹朱不足以任天下,而请求推举有才德的人继位,有人推荐了丹朱、共工和鲧,尧试之后认为他们皆不可用。四岳推举了舜,推举的理由是舜有孝行。《尚书·尧典》:尧问“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四岳对曰:“否德忝帝位。”尧曰:“俞?予闻,如何?”四岳答:“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于是,尧将帝位传于舜。由此可见,舜是以孝闻名天下,又以非凡能力,经过严格考察才成功获得帝位的。同时,舜几乎用同样的方法选择禹作为继承人。
司马迁结合《五帝德》《帝系姓》撰写了《史记·五帝本纪》,更加强调舜、禹的德行与才干。《五帝本纪》对唐尧赞之曰:“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继而写到尧在选择继位之君时,先是要求四岳推举,众皆言于尧曰:“有矜在民间,曰虞舜。”尧曰:“然,朕闻之。其何如?”四岳曰:“盲者子。父顽,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由此可见,舜是因孝得到包括尧在内的重要人物赏识。因此,司马迁在《五帝本纪》中再次重申:“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等到“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结果舜表现得异常能干。因此,尧崩,三年之丧结束后“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是为帝舜”。可见,司马迁笔下的唐尧和虞舜是以德征服人心的。据《五帝本纪》记载,舜对其时人才审定时发现:“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舜与禹之位的传承也是:“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司马迁甚至感叹道:“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可见,大禹不仅是大贤,而且能力非常强。《史记》所描述的尧舜禹禅让有某些共同特点:首先是由下而上推荐,被授权之人必有德行和能力;其次,为非血缘继承找到了合法理由,帝位继承的最大阻碍是有血缘关系的前帝之子,然而司马迁获得的信息是授权者之子皆不肖;第三,帝位继承者皆有天命,即各种祥瑞征兆。在史家推动下,尧舜禹故事不断被传颂,并在王莽夺权时获得实践舞台。
在汉魏故事的各类文献中,多次引用尧舜禹之事,其目的是借助历史事实为新的当权者铺路。如上表所列裴注引《献帝传》中的四次册诏无不提及此事,如“昔虞舜有大功二十,而放勋禅以天下;大禹有疏导之绩,而重华禅以帝位”,“且重华不逆尧命,大禹不辞舜位”等语。之所以如此重复提说尧舜禹之事,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曹氏代汉具有和唐尧、虞舜相同的性质。在有关宣扬曹魏故事的文本中,不仅大力宣扬尧舜禹之才德,而且着力渲染曹魏功德。汉魏故事形成的历史依据是尧舜传位故事,从《三国志》到裴注所引文献反映的大量信息来看,文献多次提到尧舜,无一处提到离其较近的王莽禅位事件,其缘故在于,尧舜故事是“选贤以德”的正面形象,而王莽代汉常常被描写为“篡位”“汉贼”等违背常理的篡逆行为。历史发展到汉末,血缘继承已成为人们心目当中最具合理性的权力传承方式。为了突破这一点,曹氏政治集团在表述中更加倚重尊贤,屡次引用“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作为历史依据。
最后,在渲染汉朝“气数已尽”的同时竭力夸大曹魏功业,为曹氏顺利代汉铺平道路。建安元年(196),曹操听从谋臣荀彧的建议,迎汉献帝于许都(今河南许昌),开始挟天子以令诸侯。在重建汉帝国的旗帜下,平定华北、击败宿敌袁绍,其作为汉臣的地位不断提升。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升任丞相,并于建安十八年(213)受封魏公,获准在魏公国中拥有独立的政府机构。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由魏公升为魏王。在离称帝只差一步之时,曹操于建安二十五年(220)薨。同年十月,曹操之子曹丕利用禅让方式从汉献帝手中获取政权,建立魏政权。汉魏禅代之前,曹氏集团已是独立的政治集团,这在汉魏禅代过程和时人的叙事中体现得十分明显。
在有关汉魏故事的书写中,着力铺陈汉家没落、气数已尽之势成为一时之风。在汉献帝的四次册诏中,类似“汉道陵迟,为日已久”“行祚已讫,天心已移”等语是必有内容。汉天子这样自弱其势在曹操掌权时就已出现,如在册封曹操为魏公时,汉帝派御史大夫郗虑曰:“群凶觊觎,分裂诸夏,率土之民,朕无获焉,即我高祖之命将坠于地”,并列举了曹操灭黄巾、讨韩暹和杨奉、伐袁术、戮吕布、歼袁绍、枭袁谭及高干、平乌丸、定边境等功劳,进而总结道:“旧德前功,罔不咸秩。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方之蔑如也”,发出“功高于伊、周,而赏卑于齐、晋,朕甚恧焉”的感叹。上述册诏是站在汉天子立场上表达了对曹氏功业的盛赞,以及对汉家天下大势已去的无奈。与汉家天下气数已尽相伴随的是曹氏父子的功业,各类文献蕴含了没有曹氏的坚守,就不会有汉末刘氏血脉延续的意思。汉末战乱,群雄并起,在曹氏代汉前,袁氏兄弟早有此心,如袁术曾对袁绍说:“汉之失天下久矣,天子提挈,政在家门,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与周之末年七国分势无异,卒强者兼之耳。加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今君拥有四州,民户百万,以强则无与比大,论德则无与比高。曹操欲扶衰拯弱,安能续绝命救已灭乎?”袁绍对此说深以为然。史家站在曹魏的立场上着力渲染汉之气尽以及魏之功劳,目的在于为曹氏承位提供历史的合法性。
三、汉魏故事发生的现实原因
东汉末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经过一系列东征西战,早已威震朝堂。据史料记载,建安十七年(212),汉天子命曹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建安十八年,汉天子表彰曹操忠于汉朝,列举了其十项捍卫国家的功劳,并封“魏公”,又“加君九锡”。建安二十一年,晋封为魏王。建安二十二年(217),汉天子令曹操“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并命魏王操“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设五时副车,以五官中郎将丕为魏太子”。这时的曹操已是实际的掌权者,离正式称帝只剩一步。曹操的属下纷纷对其劝进,然而曹操却说:“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曹操是有心称帝的,但为什么他宁愿当周文王而不称帝呢?曹丕时曹氏的实力更为雄厚,已经全然不把汉天子放在眼里,完全可以凭借实力以武装革命的形式取而代之。但为什么曹氏父子却屡屡谦让,曹操宁愿称曹公、魏王,也不愿称天子,其子曹丕称帝时也是三番五次辞让,大费周折,这一切只是表演吗?实际上,曹操父子顾虑是有道理的,这与汉末的政治环境以及汉家天下的历史影响有关。
首先,汉代末年,政治虽浊而风俗不衰,尊汉余音依然不绝。曹操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在称帝这件事上,他选择做周文王是从现实政治环境角度考虑的。至汉末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际,刘汉统治已将近400年,当时一些人对汉朝的统治方式心怀留恋,成为曹氏直接代汉的顾虑。司马光在总结刘汉政权在汉末统治十分艰难,却依然苟存的原因时,提出了著名的“教化、风俗论”,其文曰:
教化,国家之急务也,而俗吏慢之;风俗,天下之大事也,而庸君忽之。……是以政治虽浊而风俗不衰,至有触冒斧钺,僵仆于前,而忠义奋发,继起于后,随踵就戮,视死如归。夫岂特数子之贤哉,亦光武、明、章之遗化也!……何进召戎,董卓乘衅,袁绍之徒从而构难,遂使乘舆播越,宗庙丘墟,王室荡覆,烝民涂炭,大命陨绝,不可复救。然州郡拥兵专地者,虽互相吞噬,犹未尝不以尊汉为辞。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由是观之,教化安可慢,风俗安可忽哉!
司马光借助汉末逐渐丧权而没有遽然被取代的历史事实,提出了“政治虽浊而风俗不衰”的论断。汉家天下存在几百年,是历代帝王苦心孤诣的结果,其中历史的教化成功地影响了当时的人们,即使群雄并起,但依然以尊汉为辞,可见汉的影响力是持久而深入人心的。
建安二十四年(219),孙权派使者向曹操上书称臣,并建议其代汉称帝。曹操将上书拿给臣僚们看,并说:“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邪。”侍中陈群、尚书桓阶奏曰:“汉自安帝已来,政去公室,国统数绝,至于今者,唯有名号,尺土一民,皆非汉有,期运久已尽,历数久已终,非适今日也。是以桓、灵之间,诸明图纬者,皆言‘汉行气尽,黄家当兴’。殿下应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汉,群生注望,遐迩怨叹,是故孙权在远称臣,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夏侯惇也劝曹操说:“天下咸知汉祚已尽,异代方起。自古已来,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即民主也。今殿下即戎三十余年,功德著于黎庶,为天下所依归,应天顺民,复何疑哉!”曹操回答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曹操之所以如此敏感,是因为当时三国鼎立之势已然形成,国家尚未统一,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他认为称帝时机并不成熟。因此,对于看起来唾手可得的帝位,曹操依然保持谨慎的态度。事实上,这正是曹操务实而理性成熟的政治觉悟的体现。
当时,汉室虽然衰微,天下大乱,各种政治势力明争暗斗,但是试图篡汉的人物纷纷落马。曹操行事一向谨慎,如果他接受了众家的劝进,无疑会暴露篡汉的野心。因此,曹操宁愿当周文王而不称帝,是从长远的政治角度考虑的。这一政治理想在他的诗作《短歌行》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操深谋远虑,深知民心的重要,从某种程度上讲民心即为天心、天意。汉代末年,群雄并起,政治纷乱,然而向汉的风教余音犹存,这是曹氏父子在称帝这件事上非常慎重的原因之一。陈寿评价道:“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览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其次,中国古代历史上,由于王朝更替引起的政权合法性问题的讨论持续不断,其中涉及天命、伦理道德等方面,这说明天命转移、政权更替等问题深受人们关注,是十分敏感的政治话题,作为汉臣的曹操深知这一点。西汉建立后,关于王朝更替的问题在司马迁《五帝本纪》中有比较翔实的记载,尽管写的是尧舜禹禅让的故事,但仍具有“述往事,思来者”的经世作用。在司马迁笔下,有关汉家天下合法性的讨论就发生在汉景帝的朝堂上,史载博士辕固生与黄生争论于景帝前: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显然,黄生和辕固生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辕固生以民心所向解释了汤武革命的合法性,而黄生以儒家君臣伦理否定了汤武革命的正当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王朝更替理论,因观察者的立场而显示出不同的本质。汉家天下自马上得之,尚有这样的责难,更何况曹魏想要依据禅让来获得政权的合法性,将会面临更多的困难。
汉宣帝时期的盖宽饶事件,被认为涉及最为敏感的政权禅让问题。盖宽饶向来以刚正不阿著称,其时宣帝以刑法治国,且信任中尚书宦官,盖宽饶上奏曰:“方今圣道浸废,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接着他引用《韩氏易传》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有人据此认为他“意欲求禅,大逆不道”。《韩氏易传》今已不存,盖宽饶所讲的“官天下”和“家天下”,与《礼记·礼运》所讲的“大同”之世和“小康”之世旨趣相同。三代以来,其实一直是“天下为家”的,盖宽饶在历史的紧要关头,讨论“选贤与能”也有不合时宜之处。曹氏父子突破传统,既要从天下出发论证“选贤与能”的合理性,又要从血缘角度突破“家天下”的现实困局,从而最大程度地赢得人心。从这个角度讲,曹操的韬光养晦和曹丕代汉时的繁文缛节皆是出于现实政治的考量。
最后,汉魏故事发生的现实原因之一,还在于曹氏集团想最大限度地保证政权和平过渡。这些从裴注所引《献帝传》中可以看出,裴松之所引注释材料从多维角度让我们看到禅代的历史过程,如此繁杂的手续过程不仅仅只是为了表演,而是在大造声势,最大程度地争取人心。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太史丞许芝条陈魏代汉的各种天象和谶语,比如所谓“黄龙见,此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也”,“代赤者魏公子”,“许昌气见于当涂高,当涂高者当昌于许”,“日载东,绝火光。不横一,圣聪明。四百之外,易姓而王”,等等。接着,尚书令、辅国将军等依次上书陈述曹丕禅汉的现实理由,说辞不外乎天示祥瑞、谶语频现,以及在称帝问题上自古以来就有“天不私一姓”的历史事实。这些说辞极力渲染曹氏代汉的合理性,从本质上讲是从曹氏的立场出发,尽可能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
因此,汉魏故事反映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权力交接,而是历史事实上的政治斗争与各派势力妥协的结果。裴注引《献帝传》这些看似烦琐冗长的资料,部分还原了当时曹魏统治集团借助尧舜之事,作为政权平稳过渡的手段。不过无论陈寿《三国志·魏书》原文还是裴注所引的史料,均给人以汉献帝心甘情愿让位的印象。然而,历史的蛛丝马迹总是在不经意间暴露出来,一百多年后,南朝刘宋人范晔在《后汉书·孝献帝纪》中赞曰:“献生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他站在献帝的角度,将其无奈、悲愤的心情记述得一览无余。秦汉以来,为继位之君造势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比如刘邦、刘秀在继位前后就有很多非理性的神秘事件。曹氏禅汉时的政治环境更加复杂,曹魏政权借助天命显现、神秘祥瑞之物频繁出现之机,宣扬天赋之命,为自己最大程度地获得人心,也是其构建历史合法性的重要步骤。王夫之说道:“自曹氏篡汉以来,天下不知篡之为非,而以有所授受为得,上习为之,下习闻之,若非托伊、霍之权,不足以兴兵,非窃舜、禹之名,不足以据位。”这是历史事实,更是社会现实,前者为权,后者为名。因此,曹魏代汉需要两者兼顾,既然前者已然获得,后者则需大肆宣传,或者通过制造舆论来实现。
总之,汉魏故事的各种叙事是现实政治生活在史学著作中的反映。史著中的论述不只是让读者欣赏,其布局、谋篇以及撰写风格也不只是技术或技巧,它体现了作者的情感和倾向,以及可能涉及的价值评判,这与作者生活的年代背景、意识形态、社会地位及政治立场有着紧密关系。禅让制度在历史上一度作为“选贤与能”典范政治的标志,从唐尧、虞舜故事到汉魏故事,其统治权的获得至少在形式上是通过前帝让位于非血缘关系的后帝,从而完成政权的交接。这些笼罩在和平让渡政治权力的幕后,其实是各种势力对比、演化的结果。如果说三代以前的禅让是授权者的主动行为,那么,王莽之后包括汉魏之间的禅让则是授权者处于绝对被动,受权者居于操作整个事件的主动地位。清人赵翼洞悉道:“曹魏则既欲移汉之天下,又不肯居篡弑之名,于是假禅让为攘夺。自此例一开,而晋、宋、齐、梁、北齐、后周以及陈、隋皆效之。此外尚有司马伦、桓玄之徒,亦援以为例。甚至唐高祖本以征诛起,而亦假代王之禅,朱温更以盗贼起,而亦假哀帝之禅。至曹魏创此一局,而奉为成式者,且十数代,历七八百年,真所谓奸人之雄,能建非常之原者也。”史著既是历史的载体,又是历史的塑造者。自曹丕代汉成功之后,宋、齐、梁、陈各正史纷纷效仿,使得这一政权更替模式成为典范政治的模板。
(作者胡祥琴,系北方民族大学中华民族共同体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