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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以来“夏代怀疑论”驳议
作者:王祁 来源:“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微信公众号 时间:2023-07-24

  夏问题研究是当今史学界的热点话题。最近几年,与夏有关的专著、论文多有出现,相关主题学术活动也较为频繁,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还成立了夏文化研究中心,可见夏问题的热度。

  夏问题之所以依旧是一个有待解决的学术问题,一方面是因为目前没有发现夏时期的文字,考古学家也没有确凿证据把“夏”落实到具体的遗址中,“二里头遗址夏都说”只是一种极有可能的观点,而非一个不会被质疑的历史事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学术界一直有“文献中的夏史不可信”的观点,甚至怀疑夏代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朝代,此即“夏代怀疑论”。关于后者,多数持“夏代怀疑论”的学者,都倾向于认为夏代是周人所杜撰,周人杜撰夏代的目的是为了建构伐商的合法性。对于这一观点,朱凤瀚在2003年有一个较好的回应,他指出:“西周早期文献已言及夏,时克商未久,商遗民众多,如果周人生生地造出一个虚构的夏来,用以宣传周代商犹如商代夏,是秉承天命,那么如何能使早已有历史典册的商遗民相信?”朱氏所言,直中要害,本可消解周人杜撰夏代说的逻辑基础,但“夏代怀疑论”或“周人杜撰夏代说”并没有就此消失。即使经过众多学者的反驳,依旧有学者坚持“周人杜撰夏代说”。

  之所以如此,笔者认为,是因为当今的“夏代怀疑论”有一个很重要的学术渊源,就是20世纪以来的疑古思潮。早在20世纪初,就有学者对夏代史料的真实性产生过怀疑,古史辨运动期间甚至产生了否定夏代存在的观点。当今持“夏代怀疑论”的学者,往往援引早期的“夏代怀疑论”以为论据,若不系统讨论早期“夏代怀疑论”,就无法彻底反驳当今的“夏代怀疑论”。但是,学术界一直没有对“夏代怀疑论”的一系列重要观点进行系统的梳理和反驳,而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早期的“夏代怀疑论”没有依据。即使最近十多年撰写专文反驳“夏代怀疑论”或“周人杜撰夏代说”的几位学者,也多针对当今“夏代怀疑论”,没有系统地讨论早期的“夏代怀疑论”。这自然会为“夏代怀疑论”留有继续存在的空间。

  因此,今天依旧有必要系统梳理20世纪以来的“夏代怀疑论”,从现有史料出发,检视“夏代怀疑论”是否有合理内核。如果系统检视的结果是之前的“夏代怀疑论”没有史料支撑,“周人杜撰夏代说”自然就不攻自破,以后若有学者再提“夏代怀疑论”或“周人杜撰夏代说”,就需要提交更为坚实的新证据。需要说明的是,由于缺乏夏代共时性文献,本文的目标自然不是证明夏代存在,而仅仅是判断“夏代怀疑论”是否信而有征。笔者相信,讨论“夏代怀疑论”,本身就会对夏代是否存在、夏与考古遗址的对应关系等重大问题有所帮助。

  一、20世纪初的“夏代史料怀疑论”

  学者们的“夏代怀疑论”,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对文献中的夏代记载的怀疑,二是对夏代存在的否定。前者可以称为“夏代史料怀疑论”,后者则是典型的“夏代否定论”。从学术史角度上看,“夏代怀疑论”有一个明显的从“夏代史料怀疑论”到“夏代否定论”的演变过程。因此,我们需要先讨论“夏代怀疑论”的第一个阶段,即20世纪初学术界的“夏代史料怀疑论”。这一怀疑论又可以追溯到清末。

  清末是今文经学盛行的时代,公羊学兴起,与现实政治紧密结合,其对史学的影响,主要表现为政治诉求主导早期历史的解读模式。典型的例子是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一书。康有为希望为其变法诉求寻找学术上的依据,积极宣扬“孔子改制”的观点,认为“六经”皆孔子所作。孔子之前,自然是“上古茫昧无稽考”,“六经以前,无复书记,夏殷无征,周籍已去,共和以前,不可年识,秦汉以后,乃得详记”。这就明确指出,孔子之前的历史,都是无可稽考的传说,典籍中的记载,并不可真信。这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夏代可疑,但有了可以疑夏的精神。所以,康氏弟子梁启超评曰:“数千年来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经典,根本发生疑问,引起学者怀疑批评的态度。”其后,夏曾佑在《中国历史教科书》中提出:“由开辟至周初,为传疑之期,因此期之事,并无信史,均从群经与诸子中见之,往往寓言、实事,两不可分,读者各信其所习惯而已,故谓之传疑期。”这明显受到康有为的影响。

  早有学者指出,民国时期的古史辨运动,与清末今文经学关系密切。这一影响同样体现在胡适身上。1917年,胡适在北京大学开设“中国哲学史”课程,重编讲义,开头一章是“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使得学生们“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其后不久,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正式提出:“以现在中国考古学的程度看来,我们对于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只可存一个怀疑的态度。”这一“怀疑的态度”与康有为“上古茫昧无稽考”颇为相似。

  胡适之所以认为“东周以上无史”,归根结底是对早期史料的不相信。他认为:“唐、虞、夏、商的事实,今所根据,止有一部《尚书》。但《尚书》是否可作史料,正难决定。梅赜伪古文,固不用说。即28篇之‘真古文’,依我看来,也没有信史价值……我以为《尚书》或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书,或是古代歌功颂德的官书。无论如何,没有史料的价值。”胡适虽然不相信《尚书》的可信,但他的怀疑没有丝毫的力度,不仅没有举出任何可以证明《今文尚书》“没有信史价值”的证据,且怀疑时使用的逻辑也存在问题。从逻辑上说,《尚书》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书,与《尚书》是古代歌功颂德的官书,其史学意义并不相同。前者自然是说《尚书》不可信,但后者并不排斥《尚书》是夏商周三代的官书,即使只为“歌功颂德”,《尚书》也有其可信的成分存在,不能说完全没有史料的价值。

  虽然胡适与康有为的疑古思想都没有多少史料的根据,但相对于康有为的疑古是为了政治诉求,胡适的疑古则是为了重新审查古史,更易让时人接受,故胡适的主张在五四运动之后产生了极大影响。这一点在顾颉刚身上体现得较为明显。顾颉刚早年颇为信服“东周以上无史”说,他在1920年给其妻殷履安的信中有“自周之前……都不是‘信史’”的表述,明确提出东周以前的不可信。1922年,受罗王之学影响的顾氏,认为商代具有可证的史料,属于信史行列,不再强调“东周以上无史”,但依旧把夏代归为传说之列。这说明顾氏早年对夏代的认识,属于“疑”多于“信”,没有把夏当作信史。学术界或有一种观点,认为顾氏并不怀疑夏,仅就1920年前后的顾氏而言,这一观点并不准确。

  随着甲骨文的发现和殷墟的发掘,以及王国维古史新证的成就,商代不仅被证明存在,而且其部分史料也被证明是可信的,夏史记载的可信性自然有所提高。20世纪30年代,顾颉刚对夏的认识有了一定的变化,多次表示夏代的存在是无可怀疑的。比如,顾氏在《春秋战国史讲义》(1933年)中称:“在西周和东周人的记载里,很清楚地告诉我们:在周的前边有夏和商二代。他们说话中常提到‘三代’,这就是指的当朝的周和前代的夏商……夏的存在是无可疑的。”再如,顾氏与史念海合写的《中国疆域沿革史》(1938年):“夏代历史虽亦仅凭后世之记载,然由种种方面证明,则知在殷商以前确有此一朝代也……禹之传说乃属一种神话性质,不足知夏代政治范围之所在,中夏以先,夏之政治中心似在今山东省,其势力及于河北、河南,晚夏则移居河东及伊、洛流域,然东方仍有其孑遗也。”可见,至迟到20世纪30年代,顾氏有了明确的夏代存在、夏史可征的认识,抛弃了过去的夏代非信史的观点。

  不过,在20世纪30年代,顾颉刚对夏的认识,尚有一个较为矛盾的态度,即一方面相信夏代是真实存在的,另一方面又认为文献中的夏代史料基本都是不可信的。顾氏对文献中的夏代记载持否定之态度,在他与童书业合写的《夏史考》(仅完成四章)中体现得最为明显。顾、童二人认为:不仅鲧、禹与夏无关,就连启、五观、三康、后羿、少康等夏代传说人物和故事,或是由神话转化而来,或是由早期传说分化而来,或是由后人杜撰,而其他诸王,如相大约是商祖相土的分化、杼似与越民族有相当的关系、孔甲大约是商王祖甲的分化,“至于皋、不降等,我们差不多只知道一个名字而已,他们是不是真正的夏王,已不可知了”。文献中的夏代故事,基本被顾氏否定,夏史几乎全为伪史,夏代存在的根基已经基本被抽离。

  可见,20世纪30年代的顾颉刚对夏代的态度,具有矛盾性:承认夏,却不承认文献中的夏史。这种矛盾性是在夏代“共时性”史料缺失的前提下,顾氏把上古史传说视为中古期史料的必然结果。顾氏是古史辨运动的发起者,在民国疑古思潮中处于领导者的地位,他的“夏代史料怀疑论”,自然会对疑古派的其他学者有较大影响。顾氏宣布了夏代史料的不可信,已经在事实上抽离了夏代存在的根基,他的承认夏,和后来学者的否定夏,仅仅一线之隔。继顾氏而起的疑古学家,很容易在顾氏的基础上,发展出“夏代否定论”。

  二、陈梦家、杨宽“夏代否定论”辨析

  20世纪初学术界对夏代古史记载的怀疑,已经在事实上动摇了夏代存在的根基,“夏代否定论”就是在这一学术背景下产生的。持此论者,以陈梦家和杨宽为代表。

  陈梦家1936年发表长文《商代的神话与巫术》,其第二章“神话传说中的历史系统”之第一部分“虞夏商为一系说”有“夏世即商世”一节,被吕思勉、童书业收录于《古史辨》(第七册)中,成为影响一时的有名观点。陈梦家认为:

  《史记·夏本纪》叙禹至帝癸凡十四世,《殷本纪》叙帝喾至示癸凡十四世,窃疑夏之十四世,即商之十四世,而汤武之革命,不过亲族间之争夺而已。

  明确指出夏是由商分化出的一个朝代。这一观点的提出,是基于六点理由:1.地理文化相同,主要引用王国维《殷周制度论》中夏、商起源于东方的观点;2.兄终弟及之制,文献记载夏代和商代都有兄终弟及之事;3.治水之业,夏之禹,殷之契、冥皆有治水的事迹;4.先妣为神媒,陈氏认为殷之简狄、夏之涂山氏都是古之神媒;5.禹为商人之祖,主要依据传世文献和金文中的成汤居禹迹的相关事项;6.夏、商帝王号多相重复。

  陈梦家的这六条理由里,第一条不足为据。商的地理记载,主要以东土为主,商不曾在西土建都,陈氏“神话传说中的历史系统”之第二部分“商为东方民族”也赞同这一观点。但是,夏的地理记载,除了曾在东土,也有在西土者,傅斯年著名的“夷夏东西说”就建立在夏为西土民族的基础之上。即使如杨向奎、沈长云等学者所言,夏起源于东土,后迁于西土,也不能以“地理文化相同”论证“夏世即商世”,因为这样不足以解释何以商没有迁徙西土的传说。第二条理由中,夏是否为兄终弟及,文献记载纷乱,并不能得出这一结论;而商之世系是否就是兄终弟及,至少在武丁以后,已经演化出父子相继的线索。即使夏、商都是“兄终弟及”,也可以用早期国家继承制度不发达来解释,“兄终弟及”是早期继承制度的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西周时期姬姓的鲁国就曾有此制度。可见,“兄终弟及”并不能作为夏、商一系的论据。第三条理由中,如果认为夏、商都起源于东方,而东方多有水患,夏、商两族先祖都有治水之经历,实为平常,同有治水经历并不足以证明二者为一系。第四条理由中,我们且不说涂山氏、简狄为神媒之说年代较晚,没有早于汉代的文献证据,即使如陈氏所论,其逻辑也是不能成立的。闻一多早有论述,夏、商、周三民族都以其先妣为神媒,夏之涂山氏、殷之简狄、周之姜嫄皆如此。依陈氏逻辑,则夏、商、周三代先妣都是同一人分化。这自然是不能够成立的。第五条理由中,《诗·商颂·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叔夷鎛铭“赫赫成唐……处禹之绪”(《集成》285)为其立论基础,陈氏认为商是禹所生。然则,类似的承天受命、处禹之迹(或作“绪”“绩”等)的记载还见于姬姓周人和嬴姓秦人身上,如《逸周书·商誓解》记载周武王追溯“在昔后稷,惟上帝之言,克播百谷,登禹之绩”,传世的秦公簋记载秦的先祖“受天命,鼏宅禹迹”(《集成》4315),岂非夏、商、周、秦皆为一系分化?最近出现的曾国嬭加编钟有铭“伯括受命,帅禹之绪”,也可以证明《商颂·长发》与叔夷鎛铭中的相关铭文是古人承天受命的一贯说辞。

  上述六条中,唯第六条理由“夏、商帝王号多相重复”,实为“夏世即商世”说根基,影响较大,可作详细讨论。陈梦家认为,夏、商帝王号相重合者有七条,分别是:a.夏—喾;b.启—契;c.相—相土;d.芒—冥;e.槐—亥;f.不降—王恒;g.履癸—示癸。关于a,“喾”即指卜辞中的“高祖夒”,王国维以声求之,“高祖夒”即商人始祖契之父“帝喾”,陈氏则认为“夒”乃“夏”字,以此证明“夏”最初为殷人祖先之名。不过,“夒”的上古音为泥母幽韵,“夏”的上古音为匣母鱼韵,二者韵部可以旁转,但声母较远,上古音并不接近,陈氏自己后来在《殷虚卜辞综述》中也放弃这一观点,认为“夒”可能相当于少皞摯,说明以“夒”为“夏”并无坚实的证据。关于b,陈氏认为“启”又作“开”,而“契”亦有开意,然“启”之作“开”,乃汉人避讳汉景帝刘启而改“启”为“开”,非“开”乃“启”之别名。“启”在夏朝为第二代帝王,“契”在商朝为第一代先公,二者在本民族中的地位并不相同,不存在“启”由“契”分化之基础。关于c,夏王相与殷先公相土虽然同有“相”名,但学术界颇多以“相土”与卜辞中“土”相对应的观点,若这一观点准确,则“相土”实以“土”为名,与夏王“相”并不同名。关于d、e,在《史记·夏本纪》中,芒为槐之子;而在《史记·殷本纪》中,王亥为冥之子,芒、槐、王亥、冥四人之关系正与陈氏所论相反。另外,陈氏认为槐、亥音近,槐乃亥之分化,又与殷人命名原则不符。“亥”乃殷人日名,王亥当有本名,如大乙名履、帝辛名纣之类,假如槐乃王亥的分化,也应该是从王亥本名探求,而非基于亥、槐音近。至于陈氏认为槐又作芬,王亥又作王冰,芬、冰音近,也是误解。王国维早已言之,王亥写作王冰,是因为“冰”乃“亥”之讹,非冰乃亥的本名。关于f,降上古音为冬韵见母,恒上古音为蒸韵匣母,声母虽然接近,但韵部较远,很难说二者上古音相近。关于g,“履癸”虽与“示癸”皆有“癸”名,但“示癸”之“癸”为日名,而非“示癸”本名。陈氏又谓,履癸之履,亦为汤名,似认为“履癸”又从成汤之名中分化,但成汤的日名为乙,与“履癸”之癸不同。且履癸为夏末的桀,恶名颇多,成汤为代夏的第一位商王,是圣贤之王,认为夏桀由成汤分化而出,于逻辑不符。可见,陈氏“夏、商帝王号多相重复”一条,问题较多,存在臆测的成分,并不可信。实际上,仅仅因为名号中略有相同文字,就认为存在分化之可能,则不仅夏商帝王名号多相重复,商周帝王名号也多相重复,如殷之先公中有昌若、曹圉,周之先公先王中有高圉、亚圉、姬昌,是不是也能说商世即周世?

  陈梦家所论“夏世即商世”的六点理由既然多不能成立,其结论“夏世即商世”自然也不可信。大约是知道这一早年观点的不成熟,陈氏后来在《殷虚卜辞综述》中有“关于夏年”一节,不仅承认夏的存在,还积极探索了夏的年代。这说明陈氏后来已经放弃了“夏世即商世”的观点。

  杨宽在20世纪30年代著有《中国上古史导论》一书,其第十篇“说夏”专门讨论夏之名号及有无问题。“说夏”第二部分“夏国族之有无问题”指出:“夏代之有无,本属疑问,吾人尚无实物以明证其必有。”又谓:“夏代传说之确立,至早在殷周之际。夏史大部为周人依据东西神话展转演述而成者,故周人盛称之,而殷人则不知,亦无怪乎卜辞之不见其踪迹矣。”并援引顾颉刚、童书业《夏史考》为证:“近顾颉刚、童书业二氏复作《夏史考》,明证夏史之皆属虚无,无不由于神话传说展转演变。夏史既出演变而成,则‘夏’之一名又安见其非演变而成乎?”概括而言,杨氏对夏之怀疑,主要基于这样三个方面的证据:其一,文献中的夏史,“无不由于神话传说展转演变”;其二,甲骨文中没有夏代踪迹;其三,夏可能是周人为建构伐商天命观而特意杜撰的朝代。其第三点仅是逻辑推测,并无史料支撑,本文最后还会论及,此处不复赘言。

  杨宽的“夏代否定论”的第一个重要支撑,是顾、童二氏的《夏史考》。《夏史考》对夏代传说的彻底否定,抽离夏代存在的根基,上文已有所论。但是,《夏史考》对夏史传说的彻底否定,论据并不充分,其结论多有可以证伪之处。比如,《夏史考》关于夏史传说层累形成体系的观点,有一个很重要的支点,就是禹与夏发生关系在战国时期,此后才有禹与启的父子关系,但这一认识无疑是有问题的。学术界普遍认为《逸周书·世俘解》是一篇可信的周初文献,文中记载古乐名《崇禹生开》,其中“开”就是“启”,为避汉景帝讳改为“开”。《崇禹生开》就是禹娶塗山女生启之事。周武王克商后奏此乐,说明此乐早已流传,禹与启发生联系远在商末之前。清华简《厚父》记载:“遹闻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启惟后,帝亦弗巩启之经德少,命咎繇下为之卿事。”它清楚地说明禹是“建夏邦”之人,启是继承禹之人。《厚父》是早期可信的文本,也能证明禹、启、夏发生关系的时间,不会晚于西周时期。这些可信的早期史料都可以证明《夏史考》构建的夏史体系是有问题的。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夏史考》认为禹是由神话而为人王(此乃顾颉刚观点,顾氏关于禹的观点虽然多变,但一直坚持禹由神而人的观点),一个重要的证据是大禹治水的神话性质。保利博物馆收藏一件西周中期豳公盨,有“天命禹敷土,堕山濬川,廼畴方,设征,降民监德”(《铭图》5677)之铭,显示西周时期的大禹确实具有治水的神性,有利于大禹是由神话人物转变为人王的观点。但是,清华简《厚父》不仅有禹为夏之人王,还有“禹……川,乃降之民”的记载,正可与豳公盨对读。这说明,西周时期禹治水和禹建夏邦是并行不悖的两个传说,即神性和人王两个特征在西周时期并存于禹的身上。这样一来,《夏史考》所说大禹是由神话而人王,至少是不符合西周材料,他很可能把两个并行的传说,或同一传说的两个特性,线性的安排为前后演进的关系。

  从禹与启的关系可知,《夏史考》所建构的夏史传说层累形成体系不可轻信,这也能说明借《夏史考》以论证夏为伪史的杨宽观点之不足信。

  杨宽的“夏代否定论”的第二个重要支撑,就是甲骨文中没有夏代踪迹。甲骨文中没有夏代踪迹,这里存在多种解释。第一种解释,就是甲骨文是时王贞卜福祸的遗物,它可以详细记录掌握福祸的殷之先公先王和众多自然神灵,却未必会记载与自己非同一族属的夏之先王或夏之历史故事。甲骨卜辞不是典册性质的文书,它不记载一个已经逝去了几百年的夏代故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就如,我们看东周时期的金文,除了宋国一脉,非子姓的诸侯国铜器又有几件记录过与殷商有关的历史故事?晚商与夏,正类似于东周与商的关系。甲骨金文都是特殊性质的文字材料,它所能记录的内容有很强的指向性,不能强求其中必然存在前朝旧事。

  第二种解释,就是卜辞记载了与夏有关的内容,却没有被释读出来,或已经释读出来而没有被学术界认可。上文曾提到,陈梦家考证甲骨卜辞中殷之先公“夒”乃“夏”字,虽未必正确,却是一个从甲骨文中探索夏的极有意义探索。最近,蔡哲茂据清华简中《尹至》《尹诰》,指出卜辞中的“西邑”最早是夏的王都,在卜辞中已转化为夏王朝先王之亡灵,是夏王朝存在的新证。有学者指出,蔡氏的观点可以启示我们,过去在甲骨卜辞中找不到“夏”或者误释“夏”,有可能是商人并不管夏叫“夏”。“西邑”乃夏都说最终能否成立,尚待将来材料的检验,但它可以说明,贸然认定甲骨文中一定不存在夏的证据,并不见得就一定正确。

  第三种解释,目前发现的甲骨文材料只是当初埋藏于地下的材料中的一部分,过去毁坏的,或没有发掘出来的甲骨文应该还有很多,与夏有关的内容也可能记载在那部分甲骨文中。果若如此,那就只能期望未来的考古发现能提供更多的线索。

  这三种可能的解释皆可以说明,已知甲骨文材料中没有发现“夏”,并不能成为否定夏之存在的证据。可见,杨宽否定夏代的存在,也仅仅是一种推测,并没有多少实证层面的证据。对此,顾颉刚曾评价杨氏此说:“吾人虽无确据以证夏代之必有,似亦未易断言其必无也。”足以说明杨氏此说的问题所在。杨氏后来也改变观点,认为“不能否定夏代的存在”。

  三、当代学者的“夏代否定论”

  在陈梦家、杨宽之后,国内学术界较少有学者公开质疑夏的存在,在大家看来,夏的存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国外学术界对夏的怀疑和否定一直没有消失。1999年出版的《剑桥中国上古史》第四章以“商:中国第一个历史王朝”为题,就是西方汉学界疑古倾向的集中体现。对此,编者之一的夏含夷曾说道:“历史是什么东西呢?我们就是确定一个比较窄的历史定义——有文字资料。没有文字资料之前,不是信史。”这也可以为西方学者质疑夏代信史作注脚。

  细究“没有文字资料之前,不是信史”,似专指狭义的文献历史学而言的,即认为没有共时性文献,就没法证明传世文献中夏代史料的真实性。这与清末民初的“上古茫昧无稽考”“东周以上无史”颇为接近,而与“夏代否定论”略有不同。对于这一观点的回应,即判断文献中夏代历史故事是否夏代真实发生的事情,似只能有待于将来发现夏代共时性文献材料,这就如对“东周以上无史”的回应,是由甲骨文的发现和殷墟的发掘来完成的一样。

  把“没有文字资料之前,不是信史”往前推进一步,很容易走到“夏代否定论”上。最近几十年的“夏代否定论”也有新的进展,就是美国学者艾兰的“夏代神话说”。

  艾兰对夏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她在《世袭与禅让——古代中国的王朝更替传说》一书中建构了上古史传说中的“世袭”与“禅让”的结构性对立主题,夏的诸王也作为结构性矛盾中的一部分,被纳入书中。在把古史系统分解为“世袭”与“禅让”两个对立的主题元素后,艾兰发现,她所归结为商的神话因素,正与夏的神话因素处于对立面,而这一对立的夏、商神话体系,在周人那里被转化为政权的更替。因此,艾兰认为,夏可能是商的神话,夏存在一个由“神话”转化为“历史”的过程。艾兰对“夏代神话说”的论述,除了早期的两篇论文,更系统的论述见于《龟之谜——商代神话、祭祀、艺术和宇宙观研究》一书。

  艾兰认为,十日神话中十日由东方扶桑飞西方若木,然后通过地下河流(黄泉)回到东方,这里的东方/西方、扶桑/若木、天空/黄泉就形成了多组对立形象,艾兰把其中的东方、扶桑、天空称为商人形象,西方、若木、黄泉称为夏的形象。艾兰具体论述道:

  商人的神话体系中存在一种二元对应论……在这个神话体系里,商人跟太阳、东方、生命、天空、天界神灵相联系;夏人则跟月亮、水、龙、西方、死亡、下界、下界神灵相联系,两者之间形成一种对应关系。当周人灭商以后,这个神话体系就在周人自己历史的语境中被重新解释了,神话成了相应的历史事件。“夏”成了一个先前的政治王朝。到后来,跟“夏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原来下界黄泉神祇“黄帝”,也就演化成历史上的帝王了。在历史传统的次序里,黄帝跟他的后代颛顼被放到了尧(上帝的变形)的前面。总的说来,那些从黄帝到夏代的历史记载,都可以看作是从商代神话体系中演变发展而来的。

  可以看出,艾兰的夏为神话观中,既延续了古史辨运动期间“夏代怀疑论”的某些论断,如夏最后成为历史王朝,是周人为了建构合法性而杜撰的,这与杨宽的观点如出一辙;也有自己的发明,认为夏本是商人的一种神话,这是过去没有人说过的,是她论证的重点。

  在艾兰的论述中,最关键的地方是确定月亮、若水、龙、西方、死亡、下界(黄泉)等形象,是夏的特征。这些特征中,有些较容易与夏发生关联,如水生物(龙、龟)、西方、若水等,在文献中与夏的关系密切。月亮、死亡、黄泉等意象,则与夏的关系并不密切。艾兰通过夏的始祖黄帝,把黄泉与夏建立起联系,认为黄帝是黄泉之神,是地下神祇。但是,罗新慧已经指出,文献材料并不支持黄帝是由地下神祇演变而来的结论,黄帝不能被视为黄泉之神,而且黄帝也不仅仅是夏族的始祖,《史记·殷本纪》还记载黄帝是商人始祖帝喾的祖父。实际上,黄帝不仅是夏、商两族的始祖,也是周人的始祖,《史记·周本纪》记载周人祖先后稷也是帝喾之子。这里就出现了颇为有趣的现象:夏商周虽都是黄帝之后,但三族亲属不同,夏禹为颛顼的后裔,而商契、周稷都为帝喾的后裔。如果艾兰所说可信,即夏、商是二元对立的两种意象,周人伐商后又积极以各种意象来表达对商的对抗和取代,那么自称“有夏”的周人最容易选择与夏有相同的祖先谱系,即都是颛顼的后裔,但文献中却恰恰相反。这足以证明,以黄帝为媒介,来把夏与黄泉建立联系,并不是好的选择。

  关于夏与商、黄泉与天空的对立,最新的考古学研究成果可以提供一个反证。岳洪彬发现殷墟王陵区大墓墓穴(尤其腰坑)的深度均穿透当时的地下水,达到“下及黄泉”的效果,体现了商人的黄泉观念。若这一成果可信,则说明商人也流行黄泉的观念,黄泉不能被视为夏所独有的文化因素。

  从文献角度看,艾兰所列举的夏、商二元论意象也有颇多不合适之处。艾兰把太阳归为商人意象,把月亮归为夏人意象,从而把夏与太阳割裂开来,这其实是有问题的。首先,颛顼是夏的祖先,颛顼也称高阳氏,表现出对太阳的崇拜。其次,在周人的文献记载中,后羿射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神话,艾兰把这一神话解释为周人杜撰后羿射日来对抗商人的十日传统,但问题是后羿往往被认为是代夏的人物,是早夏的终结者,而非商的敌人。如果按照艾兰的“后羿射日”蕴含了族群对立、政治鼎革的隐喻,那么后羿所射之“日”,只能被认为是夏的形象。也就是说,无论从颛顼为高阳氏出发,还是从后羿射日神话出发,夏与太阳都是有关联的。

  而且,夏的神话也不是与天空、天庭彻底无关的。《山海经》中“大荒西经”和“海外西经”记载夏启“御龙登天”之事,郭璞注引《归藏·郑母经》“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说明神话中的夏与天的关系也很密切。

  可见,艾兰通过十日神话,强行把夏、商归纳为神话体系中的二元对立,把夏看作商人的神话,既与现有文献、考古成果不符,也不能做到逻辑自洽,因而无法成立。

  需要指出的是,当前国内的部分学者也持“夏代否定论”,最有代表性的学者为考古学家陈淳。陈淳的一系列论文也都认为夏可能是周人杜撰的朝代。这些论文颇有影响力,甚至一度引起学术论战。但是,陈淳的理由,除了指责国内学者带有主观立场论证夏的存在外,主要还是引用古史辨运动时期顾颉刚、陈梦家、杨宽等人的论述。也就是说,陈淳在此问题上并没有太多新的论述,加之已有不少学者专文反驳陈淳的观点,所以本文就不再过多讨论。

  四、夏代不是周人杜撰的新证

  如前所述,自20世纪以来,学术界对于夏代信史的否定,除了没有共时性文字材料、甲骨卜辞没有记载夏外,最为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想当然地认为夏代是周人代商过程中,为了构建自己的合法性,杜撰而来。对于这一观点,上文所举朱凤瀚、张国硕、沈长云等学者已经辩驳,尤其是朱凤瀚,从《尚书》中可信的周初史料(如《多士》《多方》《召诰》诸篇)入手,论证商末周初的周人、殷人都知道夏的存在,夏的故事是当时社会一般人都知道的历史背景,颇令人信服。试想,周公当着大量“殷先人有册有典”的殷遗民宣传一个不存在的朝代,且让殷遗民也认同这一朝代,委实匪夷所思。凭借这样虚假的宣传,周公如何自信能够建立起属于周王朝的天命观?其中不合情理之处一目了然。

  除了上述诸位学者的分析,本文还可以根据清华简公布的几篇新材料,补《尚书》之不足,以论证夏不是周人杜撰的朝代。

  清华简《四告》是四组告辞,其第一组告辞乃周公告皋陶,可与《立政》《吕刑》对读,乃周初文献。周公称颂皋陶事迹,谓“夏用配天”,明确指出皋陶是夏代之神。有学者指出,皋陶是东夷族人,周公被封于鲁,因此特意告祭皋陶,求得皋陶之配合。如果夏本不存在,周公何必给皋陶安上一个“夏用配天”的头衔?这岂不给皋陶在鲁地配合周人增加了一个本不必要存在的门槛?而且,周人祈祷神灵,本是极为虔诚的事情,故意杜撰皋陶“夏用配天”之事,实是对神灵的大不敬。这在逻辑上无法说通。

  前举清华简《厚父》是逸《尚书》之一,文辞古奥,多有可以与商周金文和周初“书”篇对读之处,学者多认为《厚父》为早期文献。《厚父》记载非常丰富的夏代历史故事,如禹建夏邦,皋陶为夏启卿事、孔甲为哲王、节制饮酒等。其中,皋陶故事可与《四告》(一)皋陶“夏用配天”对读,说明皋陶为夏之卿事是周人(周公)、夏后裔(厚父)都熟知的历史故事,证明《厚父》所载夏之历史故事是西周时期共享的历史传说。这就说明,西周时期的人们并非仅仅知道“殷革夏命”,他们对夏的了解已经极为丰富,夏的建立、发展、灭亡的整个历史故事已经存在。这种丰富的历史系统,必然不是周人凭借一己之力在短时间内能够建立的,需要有源远的形成历史。

  清华简《傅说之命》三篇是殷高宗武丁对臣子傅说的命书,记载了武丁得傅说的过程以及对他的训诫,其中篇有“故我先王灭夏”之句,记载了武丁述商汤灭夏事,极为重要。《傅说之命》文辞古奥,虽在传抄过程中受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影响,仍多有可以与《尚书·盘庚》和甲骨卜辞对读的地方。比如,李学勤指出上篇“我其杀之/我其已,勿杀”与殷墟卜辞格式一致,认为《傅说之命》包含了商代以下很难拟作的内涵,其价值可与《盘庚》相提并论。付强对比了《傅说之命》与宾组卜辞用例,认为清华简《傅说之命》的用词和用字习惯与商周时期的语言实录有非常多的相合之处,只有一小部分的润色与加工,基本上可以证明清华简《说命》确实为武丁时期的一篇实录。可见,《傅说之命》是较为可信的《商书》逸篇。《傅说之命》记载了商汤灭夏之事,说明此事在武丁时期已经是极为重要的历史背景之一,不会是晚到周代才被创造出来。

  因此,无论是传世的《尚书》中诸可信文献,还是新出的清华简《四告》《厚父》《傅说之命》,皆可证明,夏代不仅不会是周人杜撰的,而且早在晚商时期就已存在于商人的历史观念中。这就抽掉了“夏代否定论”最后一根支柱。

  结论

  本文系统回顾了20世纪以来“夏代怀疑论”的兴起与发展过程。“夏代怀疑论”最初以“夏代史料怀疑论”的形式存在,它在清末民初时期逐渐发展为一种较有影响力的学术观点,并被顾颉刚等学者所继承和阐释。《夏史考》对夏代史料进行了系统的质疑,抽空了夏代信史的基础,进而产生了陈梦家、杨宽的“夏代否定论”。新中国成立后,直至20世纪末,国内学术界基本视“夏代否定论”为无稽之谈,并没有给予认真的对待,自然也就没有系统地加以驳斥。但是,陈梦家、杨宽的“夏代否定论”在国外却一直有着较大的影响,艾兰的“夏代神话说”既是她用结构主义解读中国上古史料的结果,也有早期“夏代否定论”(尤其是杨宽的观点)的一些影子。于是,在21世纪初,“夏代否定论”在国内再度复活。

  本文不仅梳理了“夏代怀疑论”的兴起与发展过程,也对“夏代怀疑论”,尤其是“夏代否定论”的代表性学说,如陈梦家、杨宽、艾兰的观点,加以系统的辨析,并补充了夏代不是周人杜撰的新证。笔者认为,持“夏代否定论”的学者并没有实质的证据证明文献中的夏是不存在的,更无法证明夏是周人杜撰出来的朝代。这固然不能彻底证明夏代曾存在,但夏代存在于商周人的历史观念中的事实,对于进一步证明夏代信史说是有利的。

  (作者王祁,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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