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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原与镐京——关于西周王朝的都城
作者:曹大志 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23年第7期 时间:2023-09-22

  西周王朝的首都号称宗周,两千余年来的传世文献都认为它在镐京,即今天的沣东遗址。然而,现代考古工作越来越多地揭示出考古发现与传统说法间的矛盾。本文的主旨,是论证周原遗址为宗周,是周王朝真正的首都;西周金文中的京即文献中的镐京,在西周大部分时间内不是首都。笔者将立足考古背景,检讨文字材料——后者是解决政体和地方名称的关键。文章分为两部分,相对独立地讨论周原和镐京的问题。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周原遗址的性质

  周原是规模最大、遗存最丰富的西周时期遗址,自确认以来已经过了80年的探索历程,但它在西周历史上的地位至今尚不明了。学界对周原遗址的性质有多种看法,认识逐渐深入。以往较有代表性的看法依据大量发现的铜器窖藏,认为周原是西周贵族的聚居地,因为这里是周人发祥之地、宗教和礼仪的中心。随着考古工作的进展,特别是出土文字资料的积累,近年来多位学者指出周原即西周铭文中的“周”,根据铭文记录的周王活动,提出周原在一段时间内是西周实际上的政治中心,名义上的首都仍是宗周镐京。目前对周原的性质一般概括为“都邑性遗址”,这是在问题尚未解决情况下的笼统说法。

  周原遗址的性质不明,一方面是由于传世文献对西周时期周原的记载不详;一方面是因为考古工作还不充分,遗址的结构、布局不清,重要遗存发掘较少。近两年来,周原考古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发现了布局方正、规划严谨的城市遗址。这促使笔者对周原遗址的性质进行了认真思考。通过检讨文字材料,考察已知考古发现,将这两方面的证据结合,笔者认为周原是西周时期最重要的都城,是西周王朝真正的首都。

  (一)周原称“周”

  为了与“宗周”“成周”相区别,当代研究常见以“岐周”指称西周时期的周原。“岐周”一词始见于《孟子·离娄下》和《逸周书·作雒》,是战国时期追述性的叫法。从《大雅·绵》中的“周原膴膴”(周地的原野很肥沃)、《大雅·大明》中的“来嫁于周”能看出西周时当地的地名应是“周”。关于这一点,学者们根据出土文字材料做了更有力的论证,主要证据包括:

  1.史墙盘铭文记载微氏家族的先祖投靠周人后,“武王则命周公舍寓,于周俾处”。说明微氏在周地有居所,而微氏历代的铜器窖藏于周原庄白附近,学界一般认为铜器窖藏离贵族宅邸不远。唐兰、李学勤、刘雨、尹盛平等先生都指出铭文中的“周”指周原,换句话说,当时的周原地名为“周”。

  2.周原甲骨中有以下两条卜辞:

  祠自蒿于周。(H11:117)

  丁卯,王在周,乎宝卜曰……

  (H1:133+H11:52)

  卜辞内容说明占卜之地在周,而卜甲就出土在凤雏甲组建筑废弃后的灰坑里。一般来说,使用过的占卜材料不会被远距离搬运。

  3.周原遗址的凤雏、礼村、齐家等地点出土了不少刻有“周”字的陶器和石器,据雷兴山、赵庆淼先生统计已多达36件。雷兴山先生指出“周”铭陶器集中在周原出土,说明这些陶器制造于周原,反映了周原就是陶文中的“周”。另外,沣西马王村等地偶见“周”铭陶器,或许是由于陶器仍有一定的流通性,有待将来陶器产地的研究。

  除了上述证据,有铭铜器的出土地也很能说明问题。笔者统计了铭文含“周”地,且所述事件发生在“周”地的铜器出土地(表一)。这样的铜器目前见有121件,其中69件有出土地信息,32件出土于周原地区,其他的散见各地。被一些学者认为是周地的丰镐或洛阳分别只出土了5件和2件。这些铜器的主人是周人贵族,铭文内容大多是他们在周地接受册命,作为官员为王朝服务。这一方面说明周地是行政中心,另一方面也揭示了铜器出土于周原的原因。举例来说,生活于西周中期的贵族裘卫,他曾在周的大室接受王的册命,也曾在周驹宫举行的典礼前与其他贵族发生涉及皮毛的交易,学者指出他的职务是《周礼·天官》的司裘,属王室官员之一。裘卫家族的铜器即窖藏于周原遗址的董家村西。再如毛叔之子师汤父,他曾在周新宫的射庐接受周王赏赐的弓、矢,由此推测他服务于周举行的射礼,或直接参与了射礼,并且表现优异,他的称谓“师”也说明他是一位王朝的军事官员。师汤父的墓葬发现于周原遗址的齐家村东。记载周地之事的铜器集中出土于周原,直接原因是贵族在周原为官,他们生活于周原、埋葬于周原,其铜器铸造于周原、使用于周原、作为财产随葬或窖藏于周原——周原就是铜器铭文中的周。

表一 记载“周”地事件的铜器出土地

  值得一提的是,汉唐人的注疏把《尚书》若干篇章中的“周”解释为镐京,影响到当代学者仍认为“周”是镐京,或认为“周”可指岐周、镐京,甚至成周多地。从出土文字资料来看,西周时“丰”“镐”“周”“成周”的使用泾渭分明,并不存在用“周”指称多个地方的现象。认为多地称“周”是后世学者理解产生的问题。将传世文献中的“周”理解为周原都是讲得通的,后文还会涉及这个问题。

  (二)周原称“宗周”

  这部分要论证的问题是周原不仅称“周”,也称为“宗周”。

  早在20世纪50年代,陈梦家先生就提出了西周时期的宗周是周原,但信从者很少。按照传统说法,“宗周”二字意谓周是天下宗主。《小雅·雨无正》“周宗既灭,靡所止戾”。《左传·昭公十六年》引作“宗周既灭”,杜预注:“言周旧为天下宗。”《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周本纪》“宣王即位……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童书业先生《春秋史》指出:“宗周者,表周室为天下之宗主也。”周原在先周、西周时期的地名都是“周”,是周王长期居住、施政的地方(参后文),有周王室的大量宗庙、宫殿(周地的宫室名称在金文中最为丰富),称为“宗周”其实是很合适的。有一种看法认为西周“祖文王、宗武王”,因此武王营建的镐京才能称宗周;还有不少研究者认为“宗周”之“宗”指宗庙,这都未免太过拘泥。“宗”字本义虽然是宗庙,但字义已有引申。洛邑虽有宗庙,西周时只称新邑、成周,显然不是有宗庙就会称宗周。只有周王长居的王朝都城才能称为宗周。孔颖达《尚书正义》说:“宗周者为天下所宗,止谓王都也。”

  秦汉以来将“宗周”解释为镐京。吴大澂、陈梦家、李学勤等学者认为西周铭文材料里的京即镐京,意见尚未获公认,但是正确的,本文第二部分将详细申论。“京”在两篇铭文(士上诸器、麦方尊)里和“宗周”同时出现,所指为两个地方。京并非“宗周”,秦汉后以为宗周是镐京是不可靠的。

  同时,“宗周”与“丰”(作册卣)、与“成周”(士上诸器、静方鼎、史颂诸器、小克鼎)也都有出现在一篇铭文里的情况,所指显然不同。陈梦家先生指出,宗周不是丰、镐、成周中的任何一地,则最可能指周地。换句话说,宗周和周是一个地方。

  在年代较早的文献《诗经》《尚书》里,“周”“宗周”两词都指周王朝的都城,但“宗周”使用得很少,只出现过3次(另有“周宗”1次);“周”使用得很多,出现过20次。两者没有在一篇文献里同时使用的情况。汉唐的注疏一般把周和宗周当作一地,从使用情况来看,这是合理的。如果宗周指一个都城,周指另一个都城,那么周王朝的都城宗周只出现寥寥数次显然不合情理。“宗周”是“周”的异称才好理解“宗周”使用次数很少的现象。

  出土西周金文中“周”和“宗周”的使用情况与传世文献类似,“宗周”使用的较少,有27篇铭文;“周”使用的很多,有69篇铭文。一个重要的现象是两者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我们知道,一篇铭文里普遍用一个地名指称一地,这是因为在一篇铭文中用两个地名指称一地容易引起理解混乱。反之,两个地名从未同时出现,或者因为它们所指的是一个地方,或者因为它们毫不相干。宗周、周如果是西周的两个都城,它们的关系就很密切,不被同时提到的概率是不大的。西周铭文常涉及王和贵族在两个都邑的活动,成周和周曾被同时提到(颂器、小克鼎、应侯视工钟),成周和宗周也曾被同时提到(士上诸器、静方鼎、史颂诸器、小克鼎);镐京和周曾被同时提到(高卣),镐京和宗周也曾被同时提到(士上诸器、麦方尊),这都是铭文涉及两个都邑的例子。在成周—周、成周—宗周,镐京—周、镐京—宗周的并列关系里,周和宗周正好相当,可能是所指相同的地名换用。

  将“宗周”和“周”看作一地需要解决一些问题:为什么一个地方会有两个不同的名称?它们使用时的差异在哪里?这需要认真考察“周”和“宗周”出现的语境。笔者把所有提到“宗周”的铭文汇集成表二,可以看到铜器作器者身份和作器缘由的几种情况:

表二 铭文涉及“宗周”铜器的作器者身份

  ……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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