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灾害信息的收集奏报是国家治理灾害的前提基础和关键环节。明代农业灾害发生后,地方各级政府及里老、生员等基层民众,通过口头汇报、文字陈述和图文结合等方式,按照逐级奏报、先赈后奏、越级奏报等多种路径,将农业灾害的发生时间、种类特征、波及范围、受灾程度、社会危害、应对举措等重要信息及时奏报朝廷。这不仅可以确保朝 廷及时获取详实的农灾信息,而且有利于朝廷作出有效的决策应对,以纾解灾民颠危、保障灾区生机、恢复农业生产、稳定统治秩序。当然,明代农灾信息奏报也存在匿灾不报、谎报灾情、报灾迟延、留中不省等问题,尤以明季衰世之际更趋严重,以致农业灾害失于治理,甚而引发庶民离乱,加速明朝败亡。
关键词:明代;农业;灾害;奏报;决策
中国自古以农立国,农业灾害关涉民众穷富、王朝兴衰和国家治乱,“农,助天地以生衣食者”,“耕虽出于民,而食聚于国”,“食者生民之原,天下治乱,国家废兴存亡之本”。因此,历代均重视农业及其灾害治理,并逐步形成农业灾害信息的奏报制度。早在战国时,即规定农业报灾项目为旱、涝、风、虫,报灾时限为秋中,凡漏、误、迟报,将予以惩罚。及秦汉,郡国须“自立春至立夏尽立秋”,定时上报当地雨泽,以便朝廷研判灾情。唐宋时,逐渐明确农灾的奏报时间:“诸官私田灾伤,夏田以四月,秋田以七月, 水田以八月。听经县陈诉,至月终止。”元代规定地方遭灾,须立即奏报,“今后各路遇有灾伤,随即申部”。至明代,农业灾害信息渠道更趋多样,奏报机制更加完善,这成为农业灾害治理的前提基础和关键环节。学界在论述匿灾、勘灾、救灾等对灾害信息渠道、奏报机制略有涉及。基于此,本文着重对明代农业灾害信息奏报的主体、程序、内容等重要问题予以探讨,以细致观察此期农灾信息的决策价值及君臣、官民、央地信息传递、舆情互动的基本情势。
一、官民协同:农业灾害信息呈报主体
明代地方农业灾害奏报主体日益多元,既有里老、阴阳生、生员等基层民众,也有巡抚、巡按及布政使、府、州、县、卫所等官员和各级政府,大体呈现出逐级层叠、上下联动、官民协同的特点。与此相联系, 明代农灾奏报的信息或源于民众的自发上报,或源于地方官员的亲诣踏勘,或源于巡抚、巡按等的覆视巡查。官民之间通力合作,各级政府相互配合,形成较为完整、全面、高效的“全民性”农灾奏报体系,一定程度上加快了灾情上达的速度,提高了灾害治理的效率。
明代农灾奏报信息最初源于基层民众的奏报,具体报灾人员主要包括以下四类:一是里老。明代里甲、耆老是上接府县的基层组织,“统以县、府、布政使司,而达于部”,具有通达上下舆情的职能。每当本地发生农业灾害,里老会向地方官府、中央部门乃至皇帝阙下呈报灾情,尤其在地方“有司不奏”时,“许本处耆宿连名申诉”。如永乐元年(1403),河南、陕西耆民赵八等言:“州连岁蝗旱,人民饥困。”万历四十七年(1619),莱阳县迎仙乡陶獐社里老陈应科等禀称:“本月初三日未时,遭猛风暴雨,平地冰雹三尺,二麦俱被打烂,田禾尽皆白地。”二是生员。明廷规定:“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然生员“明先王之道,通当世之务”,故在农灾发生时,生员仍会参与呈报。如万历二十年(1592),凤阳水灾,儒学生员谬宗尧等呈“灾伤地方,额外代粮”;四十七年(1619),文登县生员李天笃等报称:春季大旱,禾麦不收;六月不雨近四十日,“豆苗槁死,诸禾萎黄”。三是耕农。耕农是农灾的直接受害者,轻则“赋税 难办”,重者“糊口无资”,故每逢灾害,他们会积极上报,请求蠲恤。成化三年(1467),宣府等卫民户余王成等报告:“自春耕,种子在地,久旱无雨,出土者少,间有禾苗,焦枯不得滋长。”弘治十八年(1505), 西安府县民田恺等告称:境内四月、五月无雨,夏田薄收;八月以来,又亢旱不雨,秋成无望。万历四十 七年(1619),黄县吕家口社民王惟基等上报:“自春至秋,久旱不雨,春禾立槁,晚田尽枯。”四是阴阳生。洪武十七年(1384),置府、州、县阴阳学。其中,府置阴阳学正术一人,州置阴阳学典术一人,县置阴阳学训术一人,皆“掌凡昼夜漏刻之事,境有灾祥”,并分别向府、州、县递呈灾情。如嘉靖二十六年 (1547),成都府阴阳学向府申称:本年六月十四日至七月初六日,昼夜大雨,洪水泛滥,“漂荡房屋,冲射田苗,街市成河,人民惶惧”。
明代县是基层行政单位和权力机关,兼有“岁歉则请于府若省蠲减之”的责任,凡逢农灾,县官应主动呈报灾情及应对举措。如永乐元年(1403),阌乡知县王霖言:“累岁蝗旱,民饥,所征税乞令输钞。”正统四年(1439),蠡县知县张霖称:本县四月以来淫雨不止,田苗淹损,饥民一千九百三十八户,“已计口发 官廪赈给”。除知县外,分掌粮马、税收等事的县丞、主簿等,亦可呈报农灾信息。如洪武二十七年 (1394),滋阳县丞刘奉言:“河水泛溢,浸没民田三百六十余顷。”永乐九年(1411),临漳县主簿赵永中言:去年,漳河泛溢,冲决张固村河口,与滏阳河合流,以致“田土为河泊,不堪耕种”。正统十四年 (1449),蕲水县县丞李尉言:“本县累年旱涝,人民艰食。”知县乃亲民之官,因知灾最早,明廷鼓励其报灾直达朝廷。如洪熙间,新安知县陶镕奏本县灾荒,仁宗直言“知县所奏良是”,并认为:“朕闻近年有司不体人情,苟有饥荒,必须申报,展转勘实,赈济失时,知县急与济人,先给后闻,是能称任使卿,毋拘文法,责其专擅。”但这种报灾优势在天顺以后逐渐失去,更难直接向皇帝奏报农灾;至成化以后,各县灾害须先向抚按“申报”,经由抚按等核实后上报户部,再由户部覆奏御前。如孝宗践祚初,即从户部所言, 规定:“今岁天下卫、府、司、所、州、县奏水旱灾凡八百余处,请下抚按等官严督所司核实。”
明代州分为直隶州和属州,直隶州地位同府,属州地位同县。知州掌一州之政,遇有农灾,需及时上报。如洪武八年(1375),高邮州奏“大水没下田”。太祖命免其租凡六万三百四十三石,仍敕有司赈恤。永乐八年(1410),胶州知州文敏言:“民水灾缺食,多逃徒者。”宣德八年(1433),磁州知州安理报:“今岁亢旱,夏麦无收,秋苗未种,民多缺食。”正统二年(1437),掌清河县事知州李信圭称:“本县四月终,霖雨坏麦;五月终,淮水泛溢。”景泰六年(1455),陈州知州崔庆言:“本州连年雨潦,不得耕种。”明代州县级别接近,辖区相仿,农灾奏报也大体雷同,天顺以后,各州直接奏报农灾的权力逐渐丧失,受此影响,各地 农灾常难及时奏报朝廷,“地方水旱,有奏有不奏,以致闾阎茹苦,朝廷莫闻”。在此情况下,万历时进一步明确地方报灾职责:“今后遇境内灾荒,州县官即时申报抚按,抚按即时奏闻,一面从实勘报,如申报愆期,抚按即以不职参论。”
明代府是下辖州县的地方行政单位和权力机关。知府掌一府之政,遇有农灾,照常上报。如永乐七年(1409),思明知府黄广成言:“去年秋雨水伤稼,乞免粮税。”宣德七年(1432),济南知府傅佐奏:今年六月,霖雨不止,河水泛溢,“淹没低田禾谷二百四十五顷有奇”。崇祯十一年(1638),应天府尹王心一 上呈灾情:本府属县五、六月为“非尝之旱”,以致“田土龟裂,三农失望”。除知府外,分掌管粮、农田、水利等的同知,也可呈报农灾信息。如宣德五年(1430),金华同知刘实上疏:“金华旱,多逋赋,民至鬻子女偿之。”崇祯十一年(1638),太平同知杨承芳报本地七月蝗灾:“徧腾慈湖,至釆石等地方,稻谷等苗被食伤者有十之七矣”。明代各府奏报农灾,实际发挥了中间桥梁的作用,其既可直接奏报本府灾情,也可以“上司”身份,向朝廷奏报所辖州县所报农灾;既可直接奏报朝廷,也可申报上司,或经由抚按奏报朝廷。正因这种特性,即使在弘治以后,各府仍有向朝廷奏报农灾,如正德九年(1514),据西安府知府赵祜所奏,以灾伤免除西安府所属蒲城等二十一县税粮。
明代省级负责报灾的机构主要是布政司。布政使掌一省之政,凡“水旱疾疫灾祲,则请于上蠲振之”。以河南为例,宣德七年(1432),布政使李昌祺奏:开封等府及郑州、中牟等州县四十四处,今年四月至七月干旱不雨,谷麦无收,人民艰食。天顺五年(1461),布政使侯臣奏:开封府所属州县去年雨水,“田禾无收,人民艰食”。除布政使外,分管粮储、屯田、水利、抚民等事的参政、参议,也可奏报农灾信息。正统二年(1437),河南参议吴杰奏:“所辖各府州县今年春旱伤麦。”六年(1441),河南参政孙原贞奏:“所属府州县蝗灾。”同样,明代布政司奏报农灾的方式也因时而变,大体趋势为:洪武至天顺间, 布政司多是汇总所属府、州、县农灾信息后一并奏报朝廷;二是成化以后,布政司的报灾方式主要是会同抚按、按察司等官核实本地灾情,并由抚按负责奏报朝廷。这种变化趋向,实际与明代地方权力结构的不断调整,以及布政司权力的逐渐弱化密切相关。
明代省级报灾机构中,专掌“通下情,去蒙蔽”的按察司亦有其责。明初,农灾频仍,地方多失抚字,为此明廷命按察司“采察所部军民利害及布政司、府、州、县官员贤否以闻”。永乐十年(1412),浙江按察使周新言:去年湖州府乌程等县“夏秋霖潦,洼田尽没”。正统三年(1438),陕西按察使陈正伦奏:“关中比岁旱涝,军民艰食。”除按察使外,分掌抚民、驿传、水利、屯田等的副使、佥事等,遇有农灾也会奏报灾情。如永乐八年(1410),河南佥事张翥等言:五月、八月霪雨不绝,黄河泛溢,“没田七千五百余顷”。正统四年(1439),陕西佥事卜谦奏:兰州卫数月不雨,人民艰食。六年(1441),山东副使王裕言:山东旱蝗,水涝相仍,“人民缺食逃窜者多”。较之布政司,按察司奏报农灾并非职能所在,而是基于肃政、监察等地方工作的间接性奏报,是其按察职掌的特殊延伸而已。同样地,天顺以后,按察司的奏灾行为也逐渐消失,转而成为抚按职权的一部分。
明英宗以后,抚按后来居上,职权日大,并可奏报农灾。明制,凡遇灾伤,“水旱灾伤之处,并听府、 州、县及巡抚官从实奏闻”,或“抚按官先督行各府州县及早申报”,后经巡按核实灾情,再由巡抚奏报朝廷,“具奏议免”。如景泰四年(1453),巡抚王竑等奏:徐州大雨,淹没禾稼,民饥愈甚。天顺七年 (1463),巡抚刘孜奏:镇江、常州、太平、应天四府诸县,“今年夏秋霪雨,田禾淹损”。万历四年(1576), 大同巡抚郑雒奏:八月,浑源州“雨雪杀禾”。当然,地方若无巡抚,则由巡按报灾,凡其所至之处,“或有水旱灾伤当奏者,即具奏,不可因循苟且,旷废其职”。以南直隶为例,宣德七年(1432),巡按王来言:今年四月至六月大雨,海潮泛溢,漫浸堤圩,长洲等县“低田皆没,苗稼无收”。万历四十四年(1616),江宁等处蝗蝻大起,巡按骆骎疏陈其状:“蝗不渡江乃异也,今垂天蔽日而来,集于田,而禾黍尽;集于地,而 菽粟尽;集于山林,而草皮木实、柔桑疏竹之属,条干枝叶都尽。”此外,负责整饬地方军务、政务等的镇守、镇巡、兵备等官,有时也奏报农灾。如正统九年(1444),镇守陕西御史陈镒奏:西安、高陵等地,“今年亢旱,人民缺食,流徙死亡,道路相继”。景泰三年(1452),镇守陕西刑部侍郎耿九畴奏:陕西“比岁旱伤无收,边粮不足”。正德五年(1510),据镇巡官员所奏,以水灾免四川彭水、武隆二县税粮。嘉靖间,山东兵备副使严时泰因水旱频仍,民艰粒食,奏停起运。崇祯四年(1631),苏松、常镇二道兵备副使蒋英等呈:青浦、宜兴等地“自春徂夏,苦雨伤麦”。如此,至明中后期,地方农灾奏报在抚按等官的主导下, 逐渐形成一地有灾,多部协同奏报的场景。正统二年(1437年),镇守陕西都督同知郑铭及巡按御史、布按二司“累奏”:西安等六府,乾州、咸宁等十三州县“连年干旱,二麦不收,人民饥馁”。
明代自京师至郡县,多立卫所。卫所既可守城,又可屯种,凡逢农灾,也可主动报灾,并能直达朝廷。如正统四年(1439),武襄左右、直隶河间等卫各奏:“今年五月以来,天雨连绵,河水泛滥,渰没屯田,子粒无收。”成化三年(1467),宣府前等卫指挥孙镇等称:“屯田军余各告所种各色青苖,春夏无雨,尽行旱死。及于六月日期不等,又被暴雨狂风吹打,漂冲淤泥,俱各无存。”崇祯十一年(1638),镇江卫管屯指挥陈世沐奏:“时值赤旱,禾苗未插,苦布荞豆杂谷,芽始岀土,蝗蝻簇伤,泉壑飞尘,槁草枯死。”与一般意义的农区灾害不同,明代卫所农灾主要来自军屯,属于“军区”灾害,具有较强的特殊性,故按规定卫所可直接上报朝廷,再经由户部、兵部等覆奏皇帝,极少情况下,才经由布政使、抚按、镇守等官奏报朝廷。如正统五年(1438年),江西布政司奏:“南昌等府卫所属地方自正月以来,雨水渰没早禾。”六年,镇守陕西右佥都御史王翱奏:“陕西西安等七府并卫所地方亢旱,田亩无收。”
明代农灾奏报主体身份不同,报灾方式也有不同,盖有三种情形:一是口头呈报,以不通文墨的基层民众为主。如正统八年(1443),保定府新安县民百余人声称:“今年水旱相仍,田无收获,所负官马,乞宽期买补。”万历四十七年(1619),阖县乡民刘必明等报称:“本县三春不雨,二麦无收。入夏以来,亢旱异常,大河流竭,诸禾焦枯。”里长有时也以口头报灾,如栖霞县里长赵思齐等告称:五月二十日以后,亢旱至今,“遍野尽皆焦枯”。二是文字陈述,以地方官员、生员、里老等为主。如景泰元年(1450),保定、河间、广平等府书奏:“春夏亢旱,麦苗槁死。”成化元年(1465),陕西布政司疏奏:西安府“自春以来,风雪雨雹,不时伤稼”。万历四十七年(1619),栖霞县生员郝守标等上书:“方春无雨,二麦既已无收,今豆虽种,亢旱尤为太甚,自五月迄今点雨未霑。”蓬莱县里老赵逢卿等揭称:“各社久不落雨,黍谷豆田,尽行旱死。”三是图文结合,这在明后期表现得尤为突出。如嘉靖三年(1524),浚县知县焦昇以大名所属州县灾伤,为《饥民图》以进,乞行蠲恤。七年(1528),谷城县六月大旱,饥人相食,都御史张录绘《饥民图》以献,请帑赈济。万历二十二年(1594),河南大雨,五谷不升,给事中杨东明绘《饥民图》以进,神宗览之,蠲免田租,发银赈灾;四十三年(1615),山东大旱,汶水绝流,举人张其猷上《东人大饥指掌图》。崇祯十一年(1638)六月,江南数月不雨,飞蝗渡江,“所过皆残”,有司绘图见告。上述报灾方式,既可 “因人而异”,也需“守土有责”,地方所报农灾基本都是本县、本州、本府、本卫等境内灾害,或者是与本职工作相关且危害较重的灾害,充分彰显了明代官民报灾难得的主体责任感和可贵的主观能动性。同时, 为保证农灾信息的真实性,明廷对谎报者予以处罚。如对将成熟田地“移丘换段,冒告灾伤“者,“一亩至五亩,笞四十;每五亩加一等罪,止杖一百”。为避免地方滥报、瞒报农灾,明初规定:“凡各处田禾遇有水旱灾伤,所在官司踏勘明白,具实奏闻。”凡勘灾官吏,须从实检踏,若止凭里甲供报,“通同作弊,瞒官害民”,则要“各杖一百,罢职役不叙”;若因失于关防,致有不实者,“计田十亩以下免罪;十亩以上至二十亩,笞二十;每二十亩加一等罪,止杖八十”。
二、因事制宜:农业灾害信息呈报程序
当然,明代地方农灾奏报无论是一级直达还是逐级传达,无论是直接奏报还是间接覆奏,均需按照规定奏报朝廷乃至皇帝(永乐、洪熙、宣德等朝也常奏太子)。同时,明代地方农灾奏报程序并非层级分明,逐级上报,而是因事、因地而异,盖有三种情形:一是由布政司汇总各地灾情后一并奏报,如山西为例,永乐十四年(1418),山西布政司言:“平阳、大同所属二府州县,岁旱民饥。”太宗命勘验受灾人口并发粟赈济。洪熙元年(1425)八月,山西布政司奏:今年七月以来,太原府沁、潞二州及徐沟、大谷、祈、屯留四县“屡遭冰雹,损伤庄稼八百五十五顷”。仁宗命行在户部蠲其租税。宣德三年(1428),山西布政司奏:平阳府蒲、解等八州,临汾、河津、沁水、阳城等三十三县,“自去年九月不雨,至今年三月,麦豆焦枯,人民缺食”。二是若为跨地区同类灾害,则由各地同时“各奏”,如天顺七年(1463),直隶保定、真定、河间、大名、广平、顺德,山东济南、青州、东昌,河南卫辉等府,并东昌、青州等卫各奏:“去年亢旱,至冬无雪,今年自正月至四月不雨,二麦槁死,秋田不能下种。”三是突破常规程序的奏报方式,主要有先赈后、奏和越级奏报两种情况。
(一)先赈后奏
明初,鉴于岁荒民饥,必候奏请,以致民死无数的情形,洪武十八年(1385),太祖令:“天下有司,凡遇岁饥,先发仓廪赈贷,然后具奏。”二十六年(1393),又经户部重申此令,并“著为令”。永乐时,一些地区又出现了遇灾“先奏不赈”的情形,“有司必至饥民嗷嗷,始达于朝,又必待命下始赈之,馁死者已不逮矣”。于是,成祖下令:“今后遇饥荒急迫,即验实发仓赈之,而后奏闻可也。”自此,这一命令长期施行, 明廷也鲜有先赈后奏之令。如永乐间,每有岁歉,“有司往往先发粟振贷,然后以闻”。洪熙元年 (1425),宣宗在即位诏书中令:“有被水旱灾伤去处缺食贫民,有司即便取勘赈济,毋得坐视民患”。循此,宣德时遇有农灾,地方可先行廪赈,而后具数奏闻。如当年六月,新安知县陶镕先赈后奏,户部“责其专擅”,宣宗谓尚书夏原吉:“朕闻近年有司不体人情,苟有饥荒,必须申报,展转勘实,赈济失时。知县急与济人,先给后闻,是能称任使。”宣德二年(1427),重庆府永川县奏:去年旱灾,县民缺食者七千四百四十八户,若先奏后赈,唯恐恐延误,已支取县仓米五千六百四十石,“计口给散,秋成还官”。宣宗认为仓廪储畜,本以为民,先赈后奏,可及时济民,故令户部“勿责其专擅”。同年,成都府郫县、杭州府余杭县等奏,“去年霖雨,水涝伤稼,人民饥困,已借官仓粮赈济,期秋成如数偿官,各上所借粮数”。宣宗认为 “俟奏报而赈,则无及矣”,故“悉从之”。九年(1434),重庆府合州、綦江县等奏:今年四月以来,亢旱不雨,苗稼枯稿,民多缺食,“皆已循例发廪赈之,具数上闻”。十年(1435),应天府府尹邝埜奏:“岁比不登,人民乏种,已发仓廪令于他所贸易播种,俟秋成偿官,具数以闻。”宣德以降,仍有地方先赈后奏,但频率已少,仅以《明实录》所载为例,见于其中的事例有:景泰七年(1456),河南布政司奏:“所辖各府比因岁歉多缺牛具谷种,已发廪及劝谕殷实之家借贷耕种,俟秋成偿官。”天顺二年(1458),巡抚直隶御史王俭奏:“徐州民缺食者四万有奇,臣已发廪,并劝令富室出米麦二万六百余石陆续赈济。”七年(1463),延安府绥德州奏:“去岁被灾民多缺食,已发廪赈济,俟秋成偿官,具数以闻。”
自成化以后,地方有司鲜有先赈后奏者,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官员不愿先赈。明代将赋税征收、粮仓储备作为考核官员的主要指标,这一规定的逐渐强化和严格执行,影响了官员先赈后奏的积极性。宣德五年(1430)规定:“官员三六年考满者,所欠税粮,立限追征,九年考满,任内钱粮完足,方许给由。”正统五年(1440),又将官仓储粮作为黜陟官员的标准:“今后府、州、县官考满赴吏部者,并须开报预备官仓所储实数及修筑过陂塘、堤岸等项,吏部行该部查考虚实,以凭黜陟。”上述规定,此后长期执行,并日益严格。弘治十六年(1503)奏准:“凡天下官员三、六年考满,务要司考府,府考州,州考县,但有钱粮未完者,不许给由”。十八年(1505)规定:“府州县掌印管粮官三年、六年考满,俱送本部查勘,钱粮无碍,开咨吏部,方听推用行取,如拖欠三分以上者,不听。其预备仓粮,巡抚官三年一次委守巡官核实足数,然后起送给由。”嘉靖二年(1523),又令“官吏考满迁秩,必严核任内租税,征解足数,方许给由交代”。隆庆五年(1571),县官吏“征赋不及八分者,停有司俸”。万历三年(1575),“输不及额者,按抚听纠,郡县听调”。崇祯时,规定“征赋不及额者,不得考选”。因此,地方官员为完成考核指标,遇有农灾时便不肯先赈后奏。
二是地方无粮可赈。洪武时,各县立预备仓,“官为籴谷收贮,以备赈济”。至永乐,经济复苏,宇内富庶,“府县仓廪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遇有凶荒,“有司往往先发粟赈贷,然后以闻”。然自宣德间,仓储积弊日重,“历岁既久,奸弊日滋,豪猾侵渔,谷仓尽毁”。正统以后,预备仓粮更趋凋敝,“仓廪颓塌而不葺,粮米逋负而不征”,以致出现了“预备仓粮赈恤不敷”,“预备仓全无蓄积,饥民无以赈济”的现象。期间,明廷虽一再强调预备仓的积粮标准与官员考核直接相关,但其实际效果并不理想。如弘治末,江西六十九县共一万一百四十五里,若按近例一里积谷一千石计算,应为一千一十四万五千石,但当时积谷仅“十未及一,约少九百万石”,“籴本羞涩,力难求济”。自嘉靖起,预备仓虽“有备荒之名,而无备荒之实”,至于泰昌、天启、崇祯,“尤不可问”。嘉靖十八年(1539),户部言:“国朝立制,在处有预备仓用广蓄储,以便赈贷。比来有司类不加意,那移冒费,至于赈贷,辄请内帑。”隆庆间,有司多不能“积谷备赈”,抚按亦疏于督责,仅具文而已。三年(1569),户科都给事中刘继文言:“今灾伤日奏,而有司方且请发内帑,请蠲租赋,问以积谷几何,则不能知。”至明末,时人更是感叹言,“至于今日,天下皆无复有预备仓”,一遇饥荒,地方无从赈给,“民无所赖,官无所措,公私交窘”。此外,随着一条鞭法的实行,“诸方赋入折银,而仓廪之积渐少矣”,加之权贵收刮,钱粮殆尽,“世宗以后,耗财之道广,府库匮竭。神宗乃加赋重征,矿税四出,移正供以实左藏”,以致‘储积益以空乏”。在此情况下,每遇灾荒,各地无粮可赈,只能先奏朝廷赈济。
三是明廷不许先赈。明中后期,钱粮管理日益混乱,地方官员“视官藏为己帑,公廪为私庾”,尤其 是那些具体行事的管粮官,更是“作弊多端,民不受惠”。为避免“官司之盗”,明廷逐渐加强对预备仓的官控,“预备虽设,而有司不得专焉”,遇有灾荒,地方官员“必俟报可,然后籍名给劵赴仓支粟”;若私自先赈后奏,将会受到处罚。如嘉靖八年(1529),河南连岁旱荒,民多饥死,知府范鏓不待奏报,即开仓赈之,乡民全活,深受赞颂,但因其违规行事,仍被世宗夺俸两月。万历十一年(1583),获鹿等地遭灾,抚臣宋纁、汪言臣等先动支仓库赈恤,后具题奏报,神宗斥其“不候明旨,擅自支放”,并下令“以后惟重大饥荒及地方窎远的,方许便宜赈济,其余报灾奏请蠲赈,都遵照近旨行”。如此,地方官员自然不会轻易先赈了。
(二)越级奏报
明初,为防止地方谎报、匿报灾情,或勘灾不实,曾准许灾民诣阙报灾。洪武十八年(1385),太祖令:“凡有水旱灾伤去处,有司若不来闻,本处耆宿连名赴京,申诉灾由,以冯优恤。”二十七年(1394),山东宁阳县汶河决,灾民称“南连滋阳,西至汶上,水高出河丈余,滨河居民多漂流,田禾皆浸没”,太祖遣使查录受灾户数,使者还言,“灾不甚,民妄诉”,又遣使复核,亦与前使言同,遂逮谎报吏民。县民沈进又诣阙诉灾:“民实被灾者千七百余户,而使者所录止百七十余户,有司督迫租赋,民愈困惫。”永乐十年 (1412),山西猗氏县耆民张彦清等进京上言:“累岁旱涝,田稼不登。”洪熙元年(1425),保定府完县六百余人诣阙上言:“今夏久雨,田苗多灾,岁纳盐粮、丁绢、刍豆乞蠲免。”宣德三年(1428),霸州灾民诣阙 称:“雨潦伤田禾,人民乏食,有司坐买蒲草土硝等物,乞暂停止。”宣德以降,随着农灾奏报制度的日渐完善,抚按奏灾职能的逐渐强化,灾民诣阙报灾者日趋减少。
较之普通民众,官员的越奏途径更为多样,情况更为特殊,主要有以下情形:一是在外公干,遇灾越级奏报。宣德三年(1428),户部主事孙冕自浙江还言:“苏、松、嘉、湖、杭诸郡,今夏苦雨,江水泛溢,田稼多淹没。”正德十二年(1517),奉使陕西给事中任忠言陕西灾情:“春夏亢阳,麰麦少熟,继以霜雪,苗稼尽死,流移逃窜,十室九空。”嘉靖八年(1529),陕西佥事齐之鸾言:“臣承乏宁夏,自七月中由舒霍逾汝宁,目击光、息、蔡、颍间蝗食禾穗殆尽,……流民载道。”万历十四年(1586),江西道御史任养心巡按湖广,事竣还朝,经过晋阳等地,目击灾伤百姓流离困苦,遂条陈四事:一急蠲赈,一无遏籴,一省词讼,一弭盗贼。二是因故居家或进京途中,遇灾越级奏报。成化元年(1465),南京吏部郎中夏寅奏:“臣以考满来京,北抵徐州,沿涂所见,人不聊生,路多草窃,盖以今岁旱涝故也。”弘治五年(1492),致仕礼部尚书邹干疏言:“浙西水旱相仍,民穷盗起,请行蠲恤之政。”嘉靖五年(1526),礼部尚书吴一鹏给假展墓回京奏言:“臣道途所经,见江南诸郡久旱不雨,暑气酷烈,田禾枯稿,人畜渴死,及渡淮以北,则田庐渰没,渺然巨浸,千有余里。”三是上级不报,下级越级奏报。嘉靖十三年(1534),浚县遇秋潦伤稼,抚按以非时不报灾,县令陆光祖以疏上奏,部覆“减税十之三”。万历四十三年(1615),诸城县大旱交加,飞蝗蔽天,野无青草,人各相食,鬻贩子女,至有人市。明年二月,孝廉陈其奠应礼部试至京师,绘《饥民图》伏阙上书。
综上,明代地方农灾奏报虽有法可依,但却奏无定法,凡逢农灾,无论何人,身处何时何地,皆可通过不同途径及时奏报灾害,毕竟天灾难测,农灾殃民,其固有的突发性、复杂性和破坏性特点,容不得地方政府见灾轻怠,更容不得各级官员逢灾不报。虽然明代农灾奏报程序较为完备,常规奏报层级清晰,责任明确,但在实际报灾过程中,也常发生灾情瞒报、漏报、迟报的情形。在此情况下,非常规奏报一定程 度上弥补了常规奏报的漏洞,并与常规奏报相互结合,形成一种“官民各报、上下连报、下报上核”的农灾奏报模式。这使明廷能够及时获取地方农灾信息,准确研判农灾影响,进而尽快作出赈灾举措,缓解灾区困境,复苏农业经济,稳定社会秩序,以使“贫者不患于阻饥,富者可免于劝借,而盗贼亦因以潜消,地 方之民永有赖矣”。
三、决策依据:农业灾害信息奏报内容
明代农灾奏报主体的多样性,农灾奏报程序的规范性,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农灾信息的真实性、全面性和时效性。身处灾区的民众、亲诣灾区的官员通过不同方式,将农业灾害发生的时间地点、种类特征、 波及范围、受灾程度、社会危害、解决路径等重要信息及时奏报朝廷,以确保朝廷及时获取农灾信息,分析致灾原因,研判受灾情况,并据此做出救灾决策,启动应灾措施。就此而言,丰富翔实的农灾信息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赈灾的速度、力度和广度,具有重要的针对性、操作性和战略性特征。
(一)奏报农业灾害的种类
一是水灾。明代水灾主要发生在沿河沿海及南方地区,据明人奏报,此期水灾盖有三种:一雨水型水灾。洪熙元年(1425),登州府奏:莱阳县秋雨,损伤庄稼一千二百一十九顷有奇。宣德十年(1435),平陆县奏:四月烈风雨雹,积厚一尺,“禾稼千余顷尽损无收”。景泰三年(1452),太和县奏:“今春雨雪连绵,二麦无收,秋又积雨,湖水泛涨,粟谷麻豆等苗,淹损殆尽。”二河溢型水灾。如永乐十三年 (1415),山西布政司言:辽州淫雨,河水暴溢,毁坏民田三十余顷。宣德五年(1430),内黄县奏:六七月间连雨不止,河水漫溢,淹没田苗一千九百三十八顷八十一亩。成化十三年(1477),巡抚河南右副都御史张瑄奏:“今岁首黄河水溢,淹没民居,弥漫田野,不得布种。”三海溢型水灾。如永乐十四年(1416), 淮安府奏:盐城县飓风,海水泛溢,毁伤民田二百十五顷有奇。正统五年(1440),浙江海门卫百户罗贤奏:海水冲决蛎岩头等处堤防,浸没熟田七十余顷。
二是旱灾。旱灾是危害最严重的天灾,“天旱则五谷不成,五谷不成,则民无由得食,民无由得食,则将趁食于四方,苟处处皆然”。明代旱灾主要发生在北方地区,宣德三年(1428),山西布政司奏:太原府定、忻、代等六州,交城、清源、榆次、阳曲、寿阳等二十二县,“春夏不雨,麦谷旱死,人民乏食”。正统五年 (1440),巡抚于谦奏:山西太原等府“各因旱伤,田禾无收”。嘉靖七年(1528),甘州五卫各申:“自春徂夏, 雨泽愆期,狂风屡作,泉源枯涸,河水微细,子粒少种。”嘉靖十七年(1538),江津、纳谿等县申称:五月以 来,亢旱不雨,禾苗枯稿,秋成失望。崇祯十一年(1638),丹阳县详文:“骄阳为戾,业已三月,秧苗枯稿。”
三是蝗灾。纵观中国古代,明代蝗灾最多,其对农业的危害有时甚于水旱,“旱极而蝗,数千里间草木皆尽,或牛马毛幡帜皆尽,其害尤惨,过于水旱也”。洪武十一年(1378),平凉府华亭县言:“霜蝗害稼。”正统六年(1441),保定、大名、广平、永平诸府,德州、卢龙、山海、兴州、东胜、抚宁诸卫各奏:“蝗伤禾稼。”景泰五年(1454),巡按御史汪淡奏:六月以来,宁国、安庆、池州府属县“旱蝗伤稼”。万历三十 一年(1603),保定廵抚孙玮言:“清苑县蝗蝻甚生,蚕食禾稼,聚若蚁,起如蜂。”
除上述灾害外,明人也奏报霜、雪、雹、虫等灾害信息。正统二年(1437),衡州府所属州县及桂阳守御千户所各奏:“虫伤禾苗,秋粮子粒无从办纳。”景泰五年(1454)五月,直隶凤阳、常州府,河南南阳、彰德府,并凤阳、泗州等卫各奏:“去冬,积雪冻合,经春不消,麦苗不能滋长,夏税子粒无征。”六月,镇守易州御史陈泰奏:“易州大方等社,大风拔木,雨雹如碗大,伤稼一百二十余里。”成化二年(1466),巡抚李侃奏:七月,太原等府及岢岚、和顺等州县,“殒霜杀谷苗”。
(二)奏报农业灾害的影响
一是租税无征。农灾之后,农业歉收,区民贫困,赋税难征,这在明人奏报中常有反映。洪熙元年 (1425),巡按御史张约奏:五、六月,宁夏等卫雨水伤损麦豆,“所收子粒不及半”。宣德元年(1426),台州府黄岩县奏:永乐二十二年七月,飓风大作,海潮怒溢,“淹没官民田二百五十六顷四十亩有奇,其年税粮无从征纳”。正统二年(1437),湖广衡州府所属州县,并桂阳守御千户所俱奏:虫伤禾苗,“秋粮子粒,无从办纳”。景泰元年(1450),真定、济南、青州、襄阳诸府奏:去年夏秋亢旱,“禾稼焦枯,租税无征”。
二是灾民悲苦。明代治灾能力仍然较低,“有旱有水,谷种既没,则饥馑立至”,百姓“一年所入,仅足以供当年之数”,故一遇大灾,灾民流离,“垂于阽危,濒于死亡”。如永乐十二年(1414),蓟州奏:去年水灾,禾麦无收,百姓艰食。宣德十年(1435),淮安府奏:所属州县连年水旱,庄稼不收,人民艰食。正统十三年(1448),诸城县奏:境内旱蝗,民众逃亡二千四百余户。弘治十八年(1505),咸阳等县奏:因无雨田干,不能耕种,“致小民逃窜”。嘉靖二十八年(1549),巡抚龚辉奏:淮安等地“连岁灾伤,户口逃亡大半”。万历四十七年(1619),栖霞县申称:五月二十日以后,亢旱至今,点雨未落,“万姓嗷嗷,坐以待毙”。
三是灾民生变。灾荒之际,常有民变,“凶年民之不肯就死者,必起而为盗”,“天下无收则民少食,民少食则将变焉,变则天下盗起,虽王纲不约”。明后期,据地方奏报,农灾常引起穷民“噪呼嚷乱,致 生事端”,导致流民“抢夺市集,惊动乡村”。如嘉靖二十三(1544)、二十四年(1545),嵊县大旱,“乡人有携麦半升夜归,辄被劫杀于道”。万历十六年(1588),上海县五月大水,七月大风,田禾俱尽,致民大饥,死者无算,“桀黠者煽众环富室告贷,寻间入室中尽夺其所有,报复相杀伤甚众”。崇祯五年 (1632),淮安旱灾,饥民“变为草寇”,劫掠货物,以致南北往来,几于断绝。六年(1633),潜江县大饥,村民周肖河等“聚众抢夺”。
(三)奏报应对农灾的措施
一是蠲减税粮。这是明代地方政府奏请赈灾的常用策略。永乐五年(1407),汤阴县河水泛溢,淹没民田一百七十一余顷,当地官员“乞免今年税粮”。十三年(1415)夏,磁州多雨,滏、漳二河大水淹没田 稼,遂“乞免民间今岁税粮”。宣德九年(1434),常德、荆州二卫奏:“官军屯田今年夏旱,田禾槁死,乞免岁较子粒。”弘治十八年(1505),庄浪等县申奏:自四月十四日至二十日,连降严霜,致“将麦豆杀伤多半”,又因日久无雨,“约有八九分枯死”,故乞“分豁税粮”。万历二年(1574),以水旱灾伤,巡抚宋仪望奏请减免丹徒、丹阳等县钱粮。
二是缓征税粮。岁荒民饥之际,地方会奏请缓征税粮。永乐二十二年(1424),浙江乌程县五月至八月间雨潦尤甚,淹没田稼一千六百一十一顷九十余亩,该粮五万三千九百九十石有奇,“小民办纳为难”。次年,知县黄棨宗奏“乞候今年秋成通征”。景泰六年(1455),山东单县伤亡官马千余匹,知县叶斌以“本县连年水涝伤禾,人民缺食”,“乞暂停止,候麦熟设法追偿”。万历十四年(1586),因陕西延镇所辖三卫去冬无雪,今春夏大旱,督抚“条议缓征”。
三是折纳代输。为缓解灾区粮食危机,地方会奏请将税粮折成灾区物资上缴,此即折纳代输。如永乐二年(1404),郑州蝗蝻伤稼,有司奏请税粮“以豆菽代输”。正统元年(1436)四月,凤阳府寿州“久旱不雨,田禾稿死,不能成实,秋粮无从营办”,奏请“以黄菉豆抵斗输官”。十二年(1447),沂水县夏税豌豆旱伤无收,“乞折纳黑豆”。
四是折征货币。为确保税收,地方会奏请将应缴税粮折成货币征收。正统十二年(1447),赣州等府县因“去春淫雨江涨,田禾淹没”,江西布政司奏请将应输南京税粮“折银运赴京库”。十四年(1449),顺天漷县春夏少雨,麦苗枯稿,人民缺食,地方“请以应征税麦或停征或折钞,以苏民困”。正德三年 (1508),苏、松等府旱灾,该征军粮及两京俸粮均不能足数,粮储都御史罗鉴“请尽折银”。嘉靖六年 (1527),湖广大水,漂没民田、庐舍凡五府二十四州县,巡抚孙修等请“以今年兑运米二十五万,南京仓三十万皆折银,或量折其半”。
五是停缓劳役。遭灾之后,民生艰难,地方会奏请停缓劳役。宣德三年(1428),绥德旱灾,州民艰食,而“上司赋役浩繁,民不堪命”,地方官遂“乞稍宽之”。十年(1435),淮安连年水旱,人民艰食,“今又征取役夫”,地方官建议“宜缓其期,俟秋成发遣”。正统十年(1445)四月,福建雨水,冲坏延平卫城,淹没侯官等处庄稼,官府征发严急,布政司奏请“少缓以俟丰稔”。十一年(1446),当涂、宣城等县久雨不停,冲决圩塘,田禾尽没,二县各奏:“今秋税粮尚恐无望,而南京工部派办物料及起修造夫役未已,乞暂止之。”弘治元年(1488),湖广连年荒旱,民穷特甚,巡按御史姜洪奏请:“所司方督造马快船,乞暂停止, 以苏民困。”
六是奏请赈贷。为帮助灾民恢复生产,摆脱困境,地方会奏请赈贷。永乐二十二年(1424),宁海等地连岁水旱,田谷不登,农民乏食,登州府挪用储粮五十万石“乞以赈贷”。宣德八年(1433),直隶河间府之青、兴济二县,顺德府之广宗县,大名府之濬县皆奏,去岁旱干,田谷无收,今人民乏食,“乞贷官仓米麦,计户赈恤”。嘉靖十年(1531),西安等府大旱,螟食苗尽,总制尚书王琼等“请停征料,给赈贷”。万历四十一年(1613),山西水灾,巡按御史李若星“请发帑赈贷”。
七是兴修水利。为恢复灾后农业生产,地方会奏请兴修水利。洪武十七年(1384),太原山水暴涨, 冲毁坝堤,侵及民田,太原请“以军民协力修治”。永乐元年(1403),章丘县漯河等处山水涨溢,冲决堤岸,伤及禾稼,“请命修筑”。洪熙元年(1425),容城县六月以来霖雨不止,白沟河水暴涨,冲决堤岸,淹没田苗,官员奏请“发人修治”。宣德四年(1429),直隶献县柳林口堤岸被水冲决,水势骤急,乞请“发军民协力修筑”。正德十二年(1517),淫雨连绵,淮水泛涨,冲决漕堤,漕运御史丛兰“请仍以所在桩草银修理决堤”。
八是免去朝觐。明制,外官需三年朝觐,但遇有灾荒,为保证救灾得力,巡按等官会奏请免除灾区正官朝觐,此类事例多出现在成化、弘治时期。如成化七年(1471),陕西旱伤,巡抚马文升奏请免陕西州县 明年朝觐。十三年(1477),巡按御史侣钟奏:浙江宁、绍、台三府水旱相继,岁谷不登,请“各留知府赈恤,免明年朝觐”。弘治五年(1492),以河南旱灾及黄河决堤,巡抚等官奏请免去开封、卫辉、彭德、怀床四府州县正官明年朝,八年(1495),因湖广“地方旱潦”,巡抚、巡按奏请免武昌、长沙、衡州等府州县正官明年朝觐。同年,山西旱灾,巡抚等奏请免太原、平阳、泽潞等处正官明年朝觐。
总之,明代地方官民奏报的农灾信息,大多是地方官民的亲闻亲历,也经过地方官府的勘视核实,内容广泛,信息真实,不仅列出了灾害发生的时间、地点、种类、范围、程度等具体信息,而且地方官民常会结合当地农灾实情,经过分析研判,以请示、恳求、建议等言辞,初步向朝廷提出备灾、救灾、减灾的举措, 诸如减免赋役、兴修水利、折钱代输、修缮城墙等,这些颇具确实性、针对性和操作性的宝贵灾害信息,不仅成为各级官府掌握灾情的主要途径,也成为中央朝廷治理灾害的重要决策。如洪熙元年(1425),保定府容城县奏:六月以来,霖雨不止,白沟河水暴涨,冲决堤岸,苗稼俱伤,“请发人修治”,宣宗认为“田苗方盛,而水潦为灾,不早治,其害不已”,急谕尚书吴中“即令军民协力修筑”。宣德九年(1434),湖广、河南、江西及应天、凤阳等府、州、县奏“今夏旱蝗荐臻,凡灾伤之处,民多缺食”,宣宗恻然,敕谕:“工部派办物料即皆停止,无灾伤之处所派办者,亦令陆续办纳,不许逼迫,差去催办官员悉令回京,若迁延在外扰民,必罪不贷。”正统七年(1442),蒲台县奏:“比岁旱涝,伤豆无收”,建议所司以“县仓多储折粮黑豆”, 英宗命户部移文“悉以贷民”,以解民困。总体上,凡地方所奏农灾信息及其提出的应对措施,明廷多是 “从之”“许之”,或“可其奏”,或命户、工等部及灾害所在官府覆视落实,甚至超出奏报所言,予以更多应灾举措,如永乐二十二年(1424),广宗县奏:“今岁雨水下田,伤稼颇多,乞宽其租税。”仁宗命户部“蠲其永乐二十年逋税,其二十一年所逋者,令折输钞”,并要求尽快落实,再令巡按御史审查核实,而不必先行核实,使“民困于有司之督责”,耽延赈灾时日,“自今各处有告灾,悉准此例”。凡此表明:明廷在农灾治理过程中,始终贯穿着鲜明的“天灾可弭”的务实理念,也充分彰显了浓郁的“救灾恤民”的民本意识。
余论
较之以往,明代农灾奏报已初步形成奏报主体多元、奏报途径灵活、奏报内容丰富等独特运作机制。但囿于时代与体制,明代农灾奏报也存在诸多问题,主要表现在四点:一匿灾不报。匿灾不报危害重大,“地方遇灾不报,则民隐不上闻,膏泽无由下究,以致道殣相望,盗贼伺目,往往酿成事端,而朝廷不知,迨知之,而百方绥辑已无及矣。是讳灾者,国家之大患也”。明初,灾害奏报制度尚未建立,地方官员遇水旱灾伤,或“虑勘覆之劳,匿不以闻”,或“好谈时和年丰,以钓声誉,而讳言饥荒水旱,以损功名”。如洪武二十七年(1394),祥符、阳武、封丘水灾,田地连年被淹,“有司不以言”。永乐元年 (1403),河南郡县蝗灾,“所司不以闻”。九年(1411)九月,雷州府飓风暴雨,毁坏庐舍,浸没田禾,溺死民众,“府县匿不以闻”。正德间,荒歉之时,百姓乏食,而官司仍“遇灾不行申达”。二谎报灾情。当时,一些官员专办财赋,以荒作熟,匿灾报瑞,“贪丰熟之美名,讳闻荒歉之事,不受灾伤之状,责令里正状熟”。如永乐六年(1408),苏松地区发生水灾,有司蔽而不闻,并“言桧花为瑞”。十一年(1413),各地官员至京陈事,有人妄言“时和岁丰,民安物阜”,成祖派人验视,“田野荒芜,人民饥寒,甚至水旱虫蝗皆不以闻”。至明中后期,谎报灾情者日盛,“天下奏报灾荒多不实,或以荒为稔……其弊甚多”。二是妄报灾伤。地方有司因觊觎蠲免,也会虚报灾伤。如正统十年(1445),淮安奏报,海州知州秦贵及赣榆县官吏,“不应以有收田地,妄报灾伤,希免粮草”,英宗认为“人臣之罪,莫大于欺罔”,遂令执问之。嘉靖十一年(1532),户部尚书许赞等应诏陈言:“腹里报灾,多不以实,甚者已征在官,亦云蠲免,徒为贪官污吏之资,而又请内帑抵补,舛谬甚矣。”万历时,一些地方官员一遇灾荒,或“相率欺罔”,或“辄报灾伤, 希图豁免”。于此,时人感言:“各省人情大都如是,势必展转营求,本无灾伤而告灾伤,非水旱而告水旱,因循故套。”三报勘迟延。灾害之时,须臾辗转,即可残害生灵,亏损元气,“足以殃民而蠧国也”。明人报灾也时有延误,甚至出现“去年水灾,今始奏至”的情况。究其原因,并非朝廷没有赈恤之策,而是有司官吏“惟以簿书为急,不以生灵为念”,遇有水旱灾伤,若非不得已便不肯奏报;加及地方报灾, 文移往来,延搁时日,“及其得请赈恤,灾民且沟瘠矣”。四是奏灾留中。明代前期,地方农灾信息到达朝廷后,多能得到及时、有效处理,然至明代后期,逐渐出现了地方报灾,而中央“不报”或“留中”的情形。以奏疏“留中”最多的万历朝为例,各地报灾“久而未发”成为常态。如三十六年(1608),福建道御史方大美以“南畿水灾”,疏言“漕粮宜蠲”“条鞭宜蠲”“存留宜蠲”“叠税宜蠲”四条,结果均被“留中”。四十四年(1616),广东巡按御史田生金因“东粤水旱”,屡奏“留税赈灾”,结果也被“不报”。针对这一情状,户科都给事中李应策疏言:“臣查祖制,但有异灾蝗蝻,即时奏闻……从前未有报水旱留中者”,并建议今后朝廷“将各省直报灾疏,亟敕户部分别轻重,蠲赈如例”,但神宗的回复仅是“各处皆有收成,览奏不觉恻然”。这种漠视地方农灾奏报的治灾态度,无疑会加剧灾民悲苦,激发官民矛盾,引发社会动乱,“嗷嗷之民,倒悬莫解,转徒沟壑,含悲万状,恐有他虞”,于是便出现了“四方水旱频仍,民穷盗起”的灾难性场景。
明代农灾奏报虽有上述问题,但常能根据情况不断完善奏报机制,及时调整应灾政策,一定程度上确保了明廷及时获取真实、全面的农灾信息,以便朝廷作出科学、有效的救灾决策,这不仅增强了明廷治理农业灾害的能力,而且有利于纾解灾民颠危,保障灾区生机,恢复农业生产,稳定统治秩序,也从另一侧面充分印证了传统中国“治灾如治国”“治灾即治国”的重要观念。
(作者展龙,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李争杰,系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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